正文 第二十七章

馬丘比丘,1530年1月

他們一氣呵成地爬上了那段通往兩根高聳在陽光下的石柱的階梯。

維拉·歐馬走在前面。空氣中有一股溫暖的氣氛,彷彿澄清的天空、頭頂上另一個蔚藍的世界,或斜坡上數不盡的綠色植物,都擁有一股共同的生氣,一種樸實平靜的呼吸。

但是當他們抵達那兩根石柱中間時,安娜瑪雅發現中央只有一條仔細鋪上地磚的大道,其間寸草不生。路面稍微往上傾斜,兩旁有竹林、紫色杜鵑和大朵的蘭花相襯,之後,在大約距離他們兩百步遠的地方,整條路再度形成一個對外敞開的缺口。

安娜瑪雅心跳加劇,呼吸困難。她的頸部和雙手沁滿了汗水,但並非爬坡的緣故。今天走的這段階梯不算太長,也不算難走。

突然間,遠方高山上的峭壁出現在她眼前,智者裹足不前。他張開手臂,手指朝下。安娜瑪雅走到他身邊。

那座聖城就在他們腳下。他的雙眼從未如此明亮。他的心從未接觸過這麼多的美景。

像個巨大完美的建築物矗立在山巔和峽谷的交界處,山脊往下斜降,令人目眩的峭壁上一個平台接著一個平台,直降到滾滾的河岸邊。

房屋、道路、神廟、宮廷、牆垣和宗教建築,織成一張美麗的布匹,有棕色、紅色、淡綠或青綠色,像極了一塊精美的皇家彩緞。

四面八方,甚至直到天邊,直到一個未知的世界邊緣,在堆滿雲層的暗藍天空下,高山像一群戒備的戰士,保衛著比丘。令人目眩的峭壁浮沉在晚霞里,如羊駝毛織品的稜角般銳利,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延伸到山巔盡頭。遠方,在狹窄的山谷深處,盤踞著一條蜿蜒如巨蛇的黃色河流,夜晚的薄霧早已悄悄地升起。

「比丘,」維拉·歐馬喃喃自語,「比丘!」

安娜瑪雅全身顫抖,喉嚨乾澀。

陣陣炊煙從整齊劃一、以鮮黃或灰白仔細妝點的茅草屋頂升起。一群男女穿過長長的中庭草坪,坪上的草地修剪得有如一塊地毯。他們色彩鮮艷的上衣和披風在熾熱的陽光下十分搶眼,身上的黃金飾物也反射些微的光芒,此時山谷底的影子早已拉得又長又密。

「跟著我往前走五步。」維拉·歐馬邊命令邊邁開腳步。

但是安娜瑪雅佇立不動。透過晚霞光影的變換,聳立在聖城西方的那座山巔,此時的樣子清晰可辨。那隻美洲獅子就在她面前。

像只剛四處捕獵、酒足飯飽而歸的野獸,整座山沉靜地安眠。它的鼻尖高高地揚起,四隻孔武有力的爪子緊抓著神廟、道路、房舍和一座座線條婉約,有如動物皮毛上的摺痕的平台!

「那座山是活的,」安娜瑪雅小聲地說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語,「那座山是活的!」

站在前面的維拉·歐馬回過頭,大手一揮,要她走上前去。

當他們距離聖城的牆垣還有一段相當於投石器的射程距離時,智者再度停下腳步。他伸出手指著平台上一棟有幾扇大門的小房子。

「去那邊等我,」他命令,「不管要等多久,千萬別走開。」

安娜瑪雅的腦中充滿疑惑,然而智者的眼神堅定,不容討價還價。冷漠地、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好像被這個地方嚇得不知如何表達感情,他馬上跨步往前走去。

安娜瑪雅的眼神一直尾隨著智者,他走下一長段石階,之後石階突然成直角轉彎,然後沿著一堵峭壁急速陡降。但是就在轉角處,出現了一道密閉的、由層層的竹籬笆圍成的大門。維拉·歐馬停在門前,聽不清他口訴些什麼,安娜瑪雅只聽見他高喊著幾個字。

時間過了很久,卻什麼事也沒發生,好像那座大門拒絕智者的進入。

之後,突然間,門後開始輕輕地搖晃,眼前出現一條小路,兩旁低矮的屋舍林立。三個男人站在門邊,手中拿著標槍,左肩披著披風,狀似祭司。雙方打躬作揖了許久。維拉·歐馬徑自說著一大堆話,並且禮貌性的鞠了幾次躬。最後他終於跨過了門檻,隨著竹籬笆再度關起,消失在那幾位祭司身後。

直到夜晚降臨,安娜瑪雅依然靜坐在那棟聳立在比丘之上的小空屋前。

在她的腳下,直到日落,仍約有百名農夫努力地在梯田上耕種。其中有些人忙著收割剛冒出的玉米嫩芽,準備送去釀造祭神用的奇恰酒,另一些人則播種著祭拜用的蠶豆,或者在較低的梯田上採集古柯葉,捆成一束束後,再由一些年輕人背進城裡。這些人因為肩上實在背負了太多的東西,所以當他們走在陡峭的階梯上時,旁人只看得見他們的腳跟。

有一些講話聲,但不是嘶喊。平台上也有幾位祭司,從他們身上的絲質祭袍和耳垂上的金耳環便可輕易地認出他們的身份。他們在田裡察看灌溉渠道的水流狀況,監督播種的情形,有時候在犁溝間誦念祈禱文,或者單純地估算著古柯葉的重量……

沒有人走向她。儘管有一群將羊駝追趕至遠方梯田的小牧童,爬上她身邊的那段石階,卻也對她不理不睬。

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好像她只是另一個世界的一個影子!

突然間,河川上的大片煙霧消失不見了,像群發了狂的鳥兒倏地飄向山崖峭壁。清新的濕氣轉成微風,吹彎了玉米嫩芽,打亂了杜鵑的枝椏。

城裡回蕩著村婦的歌聲。安娜瑪雅看見她們從一個低洼的地區走上來,穿過神廟廣場,朝一堆緊鄰竹籬笆牆的小屋子走去。她們人數很多,全都穿著白色、紅色或黃色的上衣,發上插著金色的頭飾。三個人一排,腳步整齊劃一,一起拾級而上。

之後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長長的號角聲,來自聖城的最頂端,那裡聳立著一塊太陽之父安帝棲息於上的大石塊。

現在廣場上出現一些男人。他們沒有並排而行,而是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安娜瑪雅認出維拉·歐馬就在其中。他站在一位頭上插滿羽毛的祭司身邊,可惜此時因天色昏暗看不清楚羽毛的顏色。他走向一座大階梯,慢慢地爬到頂端之後,衝進一個長方形的建築物中。

幾分鐘之後,天色全暗了下來。

群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高大體積,像極了幾隻酣睡的怪獸,在黑夜裡蠢蠢欲動。天上積滿雲層,看不見月亮和星辰。

緊接著下起一陣毛毛細雨,幾秒鐘之內,萬物全被淋濕了。

安娜瑪雅躲進屋裡。在被踩平了的地面上,連張石椅、木椅或躺卧的石床也沒有。

她蹲在牆邊,面對著屋內的一扇門。她仔細聆聽著寂靜的大地和雨聲,感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從壁爐中躥升,帶著濕氣的煙味。有時甚至夾雜著菜湯的味道。

她餓死了。但心裡十分清楚,今晚她別想有飯吃。

她儘可能地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好似眼前隨時會出現一把火炬或維拉·歐馬的呼喚。

但是除了寂靜的高山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神經緊繃,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驚跳起來,以為聽見了豹貓的尖叫聲。她心想自己應該只小睡了一會兒,但事實並非如此。雨已經停了,滿空的星星閃閃發亮。

她站起來,走出屋外。是的,天上萬里無雲,氣候溫和濕潤,空氣好似厚得足以壓在掌心裡。聖城在美洲獅子的爪子下,安睡在黑夜裡。在皎潔的星光下,唯有階梯旁,她前晚看見那兒有一排噴泉,閃耀著一些像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雕像。

為了看清楚天上的星星和聖城裡的人影,安娜瑪雅離開屋子。現在她完全清醒了。坐在一級階梯上,拉緊身上那件無法防雨的披肩,她守著夜,好似世上唯有她一個人存在。

完完全全地一個人。

她很希望聽見那位年邁的印加王萬亞·卡帕克的呼喚。她真希望能夠聽見他那既神秘又動人的聲音。但是依然一片寂靜。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敢走進聖城。發現的樂趣已成過去,她突然感覺回到了從前,當時她還只是個小孩,一個小女孩,無權也無能。當時她對虛幻的世界毫無所知;當時她總是開心的笑,天不怕地不怕;當時她怎麼也猜不到高山裡竟會躲著一頭美洲獅子……

黎明時,她整個身體因濕氣過重而麻木僵硬,此時城門已開。

那三位前晚接見維拉·歐馬的祭司走到她身邊,動作多於言語,請她跟著他們走。

「祈求瑪瑪·琪拉讓你永遠保持沉默,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那條帶領你到此地來的道路和路上所見到的一切!」

站在兩道齊腰的牆垣當中,安娜瑪雅走到一座平台的最前端。平台筆直地往外延伸,高得令人目眩,以至於腳下那些深陷的山谷,看似小得足以捧在手心裡。

在她身後,大祭司魏洛克·托帕克高聲地命令。他嘴唇細薄,和維拉·歐馬的一樣,沾滿了古柯葉的綠色汁液。他的雙眼異常灰暗。根據維拉·歐馬所言,那是因為他連續觀測了幾百個夜晚的星象,把眼內的虹彩都變白了。

「看著瑪瑪·琪拉,對她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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