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托雷多,1529年10月

「喔!喔!……」

法蘭西斯科先生突然從冬青櫟和刺柏叢後衝出來,一隻手舉高,另一隻手用馬刺猛刺馬匹。他擋住賈伯曄的去路,大聲地說:

「你要去哪裡,男孩?」

正在快步小跑的賈伯曄的馬匹,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嚇了一跳,馬兒失控狂奔,膝蓋險些刺進荊棘叢生的灌木林里。

賈伯曄抱住馬匹的頸部,任憑馬兒發泄驚嚇的情緒。他以溫柔的聲音安慰它,撫摸它,不敢一下子叫它停下來。

最後,當他終於騎回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邊時,艦長的那一匹半純正的老安達盧西亞馬依然一副神閑氣定的樣子。雖然和平日看起來一樣邋遢,但是他今天特地穿上了那件褪了色的、古董級的丁絲絨外套,他離開塞維爾監獄的那一天,身上也是穿著這件外衣。法蘭西斯科先生緊盯著他看,嘴角露出諷刺的微笑。

「這個男孩不僅會揮筆寫字,還懂得馬術!」

「我小時候就學會了騎馬!但是您還是差一點兒就讓我摔下馬,法蘭西斯科先生。」

「誰叫你要跟在我後面?一出城,你便緊緊地跟在我屁股後面!」

「對不起,法蘭西斯科先生,但是,每天清晨,我都看見您出去散步……」

「散步?胡說!三十年來,我總是習慣邊騎著馬邊思考!我一日不騎馬,就像一日忘了祈禱一樣!」

帶著惡劣的心情,皮薩羅拍了一下馬匹的臀部。馬兒隨即快步小跑,朝河川的方向奔去。

天色昏暗,雲層很低,濕氣夾雜著薄霧,隨著柳樹在太加斯河岸迎風飄蕩。在剛犁好的田地上,到處可見村婦和小孩在撿拾蘿蔔。托雷多城市的尖形紅屋頂在丘陵和樹林的交接處失去了蹤跡。

這一次輪到賈伯曄快馬加鞭。他騎到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後,以有點粗魯的口氣說:

「先生,拜託!可給我一點時間嗎?」

「做什麼?」

「我想知道,您是否願意帶我一起去征服那個黃金國?那封加冕您為秘魯總督的信函是否馬上就會送來?還有……」

「你知道些什麼?」

「您將會是總督,我知道。當您敘述那段探險之旅時,我從國王的眼神中早看出來了!」

「國王的眼神?真了不起啊!你難道不知道國王們早上一睜開眼便開始演戲?」

「才不呢,先生!他喜歡您。您離開西班牙之前,一定會成為總督,我確定。」

馬鞭一揮,賈伯曄縱馬狂奔,這一次換他橫越法蘭西斯科先生前方,強迫他停下。

「大人,請別再讓我苦苦等待了!昨天,您的哥哥艾南多對我說您根本不會要我,說我別想搭您的船去印第安。稍後,希臘人貝多對我說的話卻完全相反。依他所言,您對我還是有點兒好感。法蘭西斯科先生,我目前的處境……」

賈伯曄不敢把話說完。法蘭西斯科先生用腳一踢,將他那匹半純正血統的馬兒帶開,好安撫它的情緒,之後他以沙啞的聲音說:

「您目前的處境很尷尬,德·塔拉維哈侯爵的公子。」

「我不是那個人的兒子,大人!」

賈伯曄大聲嘶喊,法蘭西斯科先生不由得回頭看著他,眼中充滿了驚嚇。

「他們告訴我的可不是這樣。」

「那麼大人,您被騙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是那個人的兒子,假如有人對您說相反的話,那純粹是為了把我毀了。現在我的身心完全屬於我自己。我的祖先對我的影響最多只到我的鞋尖。」

這位老征服者細薄的唇邊浮現一個罕見且不尋常的微笑。

「現在我終於親口說出了那句早在幾年前就想說的話!」

他緊盯著賈伯曄,好像第一次這麼仔細認真地看著他,原本對他的「小學生」印象也徹底轉變成真正的男子漢。

「您是不是闖下了什麼大麻煩,才被送進宗教法庭?」

「很大——假如他們相信連樹葉都可能有歹念的話!真可笑,但願他們願意了解真相。」

「結果您就被釋放了?」

「比這個還精彩,大人。從此之後,我只成了世上的一個影子。」

法蘭西斯科先生再度露出微笑,眼光較前犀利:

「您敢向我保證您忠貞不貳嗎?絕對的忠誠!在任何情況下都願意犧牲自己服從我,只服從我一個人?這需要付出代價,而且很貴……」

「願意,大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哥哥艾南多那麼討厭您。您得忍受他的脾氣,或許還得多讓他一些,他很……」。

「我會儘力而為,大人。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您能夠信任我,就像我信任您一樣!……法蘭西斯科先生,我沒有父親,但是我會像崇拜我的祖先般崇拜您!我以您的保護神聖母瑪利亞之名向您保證:我將對您忠心耿耿,甚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法蘭西斯科先生輕輕地點一點頭,表情高傲,但是嘴唇微顫。他咬一咬牙,用僵硬的指頭搓著下巴的山羊鬍。之後,他突然從上衣的口袋裡取出一封厚厚的信,賈伯曄一眼便認出信上的蠟印。

「大人!這是皇家的信函!」

「昨天收到的。共有兩頁,以及一些其他必備的文件。還好,當時艾南多不在。我想先禱告再讀信,然後再將內容告訴大家。或許是封拒絕的信……請為我讀這封信,賈伯曄先生。」

賈伯曄興奮地用拇指一勾,折斷了信封上的蠟印。他馬上露出釋懷的開朗笑聲。

「大人,我不是早就告訴過您了嗎?您被任命為那個被印第安人稱為『秘魯』的地方的總督兼新卡斯提爾的總艦長……還有,薪餉為七十二萬五千銅幣。大人,這簡直不可思議,信上有王后本人的簽字,日期為今年的七月。」

「有提到我的那些巴拿馬同伴嗎?亞勒馬格羅的頭銜是什麼?」

「等一下……啊!找到了:『狄艾果·亞勒馬格羅先生,他戮力參與新卡斯提爾的發現工作,甚至捐款,還有……』」

「頭銜!」

「『通貝斯的高級法官』,大人!官銜和權力相當於通貝斯城堡的總指揮官,年薪十萬銅幣。」

「嗯。把所有的細節都念給我聽,賈伯曄先生。從第一行開始,一字不漏。還有別念得太快,拜託。」

賈伯曄按照皮薩羅的指示,慢慢地、字句分明地念著信。好像每個字都滲入他的血液當中,重新徹底地溫暖了他的靈魂,好像他早已親自穿越叢林,爬過那些險峻的陡坡,發現那些滿牆貼滿黃金的城市。

讀完信後,他繼續將眼光停留在信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敢再度抬眼看著艦長。

皮薩羅哭了起來,有點兒靦腆,像個怕被人視為女人的男子漢——豆大、溫熱的淚水滑過他臉頰上的凹痕,流進下巴的鬍子里。

賈伯曄沉默不語。皮薩羅最後終於轉身面對他,兩眼炯炯有神:

「一切都屬於我們了,孩子,一切!」

賈伯曄心中不只高興地想著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國家,更驚訝且驚慌失措地想著,他找了一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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