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薩爾坎太山,1929年5月

「我們要去哪裡?」安娜瑪雅問。

自從他們離開滿城燈火的希馬克·東寶走入黑夜之後,她問了維拉·歐馬幾次同樣的問題。後者沒有答腔,徑自鎖在幾近對立的沉默里。他們身邊只帶著兩名僕從和兩名警衛,但在安娜瑪雅的堅決要求下,侏儒自告奮勇願意跟隨,他說他願意背負所有的行李,願意參加打仗,願意做任何他們要求他做的事情。嘀嘀咕咕地,維拉·歐馬最後總算同意了。

很快地,帝王糧倉的燈火便被他們甩在身後。儘管他們快步踏上夾雜在茂密草原中的狹窄山路,現在他們和河谷間,依然可以由那條聽似永不終止的湍流相連接。

流動的水讓她想起那些地上的血,她的眼前不斷地浮現老柯拉·托帕克的影像,他那花白的發梢沾滿汗珠,他的雙眼翻白,眼神空洞,滿是皺紋的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她抿著嘴,不讓淚水流出。

即使在黑夜裡,她依然可以感覺他們正穿過層層的薄霧,薄霧裡隱藏了許多暗夜的影子。例如動物的聲音:松鼠和狍。當她認出是它們時,便安心不少。只要草叢裡傳出一點兒雜音,她便伸長耳朵:或許是一隻鼬鼠,它就像警衛隊的偵察兵,準備前來逮捕他們,然後像對付那群老王儲般,想盡辦法殘害他們。

斜坡突然變得十分陡峭,走在鬆動的泥土裡,她試著踩在石塊的稜角邊上,以保持平衡。本能地,她知道他們正逐步接近一個山口。草原越來越清晰可見,他們終於走到了一塊大空地。維拉·歐馬將他們帶離正路,躲進一小叢柁卡丘樹背後,走向一幢磚瓦早已剝落的瓦礫屋前。茅草的屋頂滿是破洞。房屋四周有一道以石塊隨便搭起的矮牆,一條水流繞過房屋前後,然後滑過兩個石塊,流進一條蜿蜒的溝渠里。這麼久以來,安娜瑪雅第一次從這個遠離塵囂的世界裡感受到了一點兒平靜的氣氛。

祭拜之後,智者從他們出發到現在,首次開口說話:

「大家休息一下。」

「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我們要去哪裡?」

「去哪裡不重要,年輕的女孩!由我帶路,一切都由我決定,或許,我弄錯了也說不定。」

有位僕從想升點兒火,智者示意要他住手。夜晚雖然很冷,但是漆黑反而成了他們的保護色。

走進那間早已鋪好草席的唯一卧室,安娜瑪雅累得連脖子都僵硬了,硬得像個石塊。她躺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

「公主?」

她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眼。侏儒將自己的草席移近她的,然後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拒絕,之後便沉沉地睡去。

天空一片晴朗,太陽早已高掛在天上。再過一會兒,太陽就將爬上山頂的右邊,籠罩山谷的山影便會消失。安娜瑪雅的眼睛盯著山巔上隨著強風四處飛舞的滾滾雪花。

金色的陽光隨著她慢慢地走下斜坡,現在,初升的日光照在她的腳踝上。她合上雙眼,享受這種溫煦的撫摸。

「經歷死亡之日後,終於出現了美麗的一天。」

安娜瑪雅並沒有轉頭。她知道維拉·歐馬就站在他身後。

「假如我們不是去那裡的話,」她指著山頂說,「或許你願意告訴我那個地方的名字?」

「你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還不夠……」

「什麼意思?」

「沒什麼,小女孩,沒什麼……你已經知道許多事情了!這座山叫薩爾坎太山。」

安娜瑪雅轉身面對智者。她兩眼發亮,幾近瘋狂。

「現在就走吧,」他嘆口氣說,「該走了。」

整整三天,他們穿過幾座冰天雪地的山口和薩爾坎太山脈。每天晚上,他們擠在一間和第一天住的一樣簡陋的小屋裡。隨著日光的移動,烏雲的出現,陽光忽明忽暗的變化,冰川也跟著改變風貌。他們幾乎繞了一圈冰川,當她回頭時,發現冰川看似一座幾近灰色的白色湖泊,上頭劃滿了一條條藍色和深色的裂隙。

智者說得對:這個地方不適合人住。

最後一個山口的景色豁然開闊,深不見底的峽谷直沉到森林裡的藍色地平線下。下坡時,灌木林逐漸取代淺草地,安娜瑪雅覺得彷彿世界完全改觀了。

他們改走一條較寬闊的堤道。道路沿著峭壁蜿蜒而行,路旁建有一道仔細砌築的石牆屏障。地面上的磚塊亦儘可能地鋪平,讓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在上頭。天色忽明忽暗,有時岩塊間突然鑿出一條走道,其間泉聲淙淙清晰可辨,有時在一大片竹林下突然出現一條蒼綠的地道。

他們一路上加快腳步。黃昏時,疲累擊垮了眾人。

當智者拍拍她的肩膀將她叫醒時,夜依然很深。他手一揮,她便跟著他走出去。

山路陡峭。圓形的山頂被碾為一個平台,上頭只留下一塊巨石。

「要進入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必須徵求山神阿普的同意。」維拉·歐馬喃喃自語。

安娜瑪雅沉默不語:她不想知道,並且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星星黯然無光,晨曦若隱若現,大片的山脈聳立在黑夜裡,看起來既雄偉、壯麗又可怕。人與山之間的距離似乎又拉遠了。

「薩爾坎太山是此地最威嚴的山神之一,無人敢親近它的羊駝。少數到此一游的輕率人士總是提到在山中見過一位穿紅衣的女士,之後他們便瘋瘋癲癲,不省人事。但是只要你尊敬它,小女孩,它便會保護你。」

安娜瑪雅還是不講話,整個人被眼前壯麗的景色所震懾。此時山頂突然起火,熾熱的火苗在強風的助燃下,越燒越旺。幾分鐘之後,整條冰川在一陣橙紅的渦流里起火燃燒。

「你看,維拉·歐馬,安帝戰勝了薩爾坎太山神阿普。」

慢慢地,森林裡升起一些煙縷,沿著山坡往下降,最後糾結成一大塊雲霧,停留在山腳下。

維拉·歐馬蹲在大岩石前。他在地上擺了六個小陶罐,裡面裝滿清水,之後又鋪上一塊方巾。安娜瑪雅勉強地看著這個古老的儀式:在她不耐煩的情緒里混雜了恐懼與歡喜。

智者將裝著古柯葉的煙袋拿到嘴邊,然後集中精神,閉上眼睛,輕輕地朝袋子吹了口氣。口中念念有詞,他從煙袋裡取出三片最完整和最翠綠的古柯葉,將它們小心地供在方巾的一端;之後,他又取出另外三片葉子,供在方巾的另一端。接著,他從容地將幾尊羊駝小雕像、幾束彩色的羊毛線和一些白色、紫色和黑色的玉米粒供在方巾中央。

不知不覺地,雲層開始往上升,一片接一片地擋住前排冰川上的冰柱。阿普變成了金黃色。所有的光芒忽而溫和,忽而強烈,形成一個光暈。

智者以眼示意,要安娜瑪雅坐在那塊大岩石的對面:從她坐著的地方看過去,那塊大岩石完美地重新浮現薩爾坎太山的樣子。

一些原本浮在小陶罐表面上的顆粒和粉末逐漸融入彩色的泡沫里:發酵已經完成。阿普神接受他們的祭拜。

於是維拉·歐馬一個個捧起小陶罐。每一次,當智者把小陶罐放在她的頭上,口中誦著經文時,她都只聽得懂她自己和這座山的名字。之後,智者照例將陶罐里的清水倒在岩石上。

「該你了。」

安娜瑪雅收起方巾的四角,小心翼翼地,以免弄亂了上頭供物的方位。收拾成一個小包裹之後,她在上頭吹了三口氣,緊張地將它舉向高山頂。

維拉·歐馬重新舉行祭拜儀式,之後將手放在安娜瑪雅的發上。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雙手的溫熱。剛開始時,他只是喃喃自語。

「阿普-薩爾坎太山,阿普-阿普-薩爾坎太山,阿普-薩爾坎太山,阿普……」

之後默禱變成頌誦,最後聲大如雷。智者的聲音傳到四周的峭壁,聽起來就像所有的山脈一起高呼阿普神的到來。千萬道的熱輻射直射在他的身上。

最後一句迴音傳至山谷後便銷聲匿跡。沉寂中,薩爾坎太山發出的冷光消失在若隱若現的雲層背後。

安娜瑪雅知道自己身處群山中,心中一片安詳。

侏儒在崖邊等他們。他和阿普神廟的警衛一起默默地監視著僕從,後者將一包包的行李綁在羊駝身上。最後一截山脈底部,有一段巨型石階,筆直地深入被雲海包圍的草原里。除了四周幾個山頂仍清晰可見之外,整座草原閉不見日。

「我們站在世界的屋脊。」侏儒說,眼中神采奕奕。

維拉·歐馬不讓安娜瑪雅有回話的機會:

「走吧!時間緊迫。」

接著,從一名僕役拿給他的毛毯中抓了一把蠶豆後,他便開始往山下走。

路上的石頭又滑又濕。很快地,一小隊人馬便走進濃霧裡。森林裡長滿蕨類和五彩繽紛的花朵,越往裡鑽,空氣越悶熱潮濕。樹皮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青苔,水柱沿著爬滿藤類的岩石往下流,石下冒出一叢叢的竹筍尖,地上長滿數不清的植物。

自從母親過世之後,安娜瑪雅便不曾見過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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