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希馬克·東寶,1529年4月

沒有人開口說話。

老柯拉·托帕克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摸一摸花白的頭髮,再搓一搓方形的下巴,神態威嚴,以往他只須做出這麼一個動作,便足以掌控全局。但是此刻他惱怒自己無能,而且不得不承認心中充滿了恐懼。

為什麼,自從他們離開帝王的糧倉之後,瓦斯卡爾的士兵沿途一句話也不肯向他們透露?為什麼當他們尷尬但冷漠的眼神一碰到他的目光後,便趕緊轉開呢?

因為感覺路面漸行漸高,他叫人去把那位眼窩凹陷,以話諷刺他的隊長請來。可惜白費工夫,因為後者根本不屑理他。他感覺跟他同行的其他老王儲也都忐忑不安。

山路沿著一道隆隆作響的湍流越走越狹窄,兩旁懸垂的樹枝彎成一道拱形的樹蔭,連大白天里都暗無天日。大雨斷斷續續地下著,把柯拉·托帕克的骨頭都凍酸了。

夜晚降臨,行至一條陡峭濕滑的斜坡途中,他們決定在路旁幾間破爛的柴泥小屋內過夜。隊長終於下車,朝他走來。這一次,他沒有躲避柯拉·托帕克的目光。

柯拉·托帕克知道他們全都會被殺死。

就在這裡。

就在今晚。

「你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嗎?」

「我只想到不要讓你叫出聲就好了!」

安娜瑪雅站在雨夜裡仔細地端詳著曼科。儘管是背對著光,她依然可以看清他臉上冷酷的輪廓。雖然他們才分離幾個星期,然而她覺得他臉上的鷹鉤鼻似乎更明顯了些,像極了一顆懸在高山邊緣的巨石。

「我看見了那些士兵,我得先躲起來,等你走過來後才——」

「你可以再等久一點兒啊!」

「我心想我父親應該告訴了你。」

「發生什麼事了,曼科?」

「瓦斯卡爾瘋了。」

「瘋了?」

「我不知道這是天意,或只是一些有關阿塔瓦爾帕準備暴動的謠傳,總之,在庫斯科,每個人都知道他越來越常喝酒,經常醉得不省人事,甚至辱罵自己的母親,說她是阿塔瓦爾帕的婊子……有人看見他站在賽克撒烏阿曼神廟的塔頂間,像只野狼一樣嗥叫,勸說眾神像應該出兵攻擊,然後怒斥那些聖石,要求它們轉變成戰士。」

「那你和保祿怎麼辦?」

「直到目前為止,他對我們還不太感興趣。但是他只要一看到我們,便懷疑我們多少也背叛了他。」

「是他下令帶走那些老王儲的嗎?」

曼科露出驚訝的眼神。

「老王儲?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剛才,有一位上尉來找他們,說瓦斯卡爾要召見他們,為了準備迎接木乃伊的相關事宜。」

曼科倏地跳起來。安娜瑪雅馬上跟過去。

「走,快走。」

「我們得先去找維拉·歐馬。」

「那個綠嘴巴的智者?你確定?」

眼前,整座神廟燈火通明。浸在雨水裡的神廟廣場成了一個積滿污泥的水塘。安娜瑪雅跑著,腳上的草鞋沾滿了泥巴。

「應該讓智者知道。」她認真地說。

但是在跑的同時,她心想或許智者不該知道。

「你們有什麼目的?」

「我們沒有什麼目的,我們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護送先王印加王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至庫斯科的科里坎查神廟,同時在那兒舉行下屆太陽之子的登基儀式。」

「你們從阿塔瓦爾帕那裡收到了什麼樣的命令?」

「什麼也沒有。但是他的大使團也參加了送葬儀隊,他們帶著阿塔瓦爾帕的禮物和誠意要獻給他的哥哥瓦斯卡爾。」

「阿塔瓦爾帕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假如你懷疑我們叛國,假如你認為我們有罪,為何不直接把我們帶往庫斯科去接受法律的制裁?為何把我們關在深山裡的這些柴房內,彷彿這樣的罪過應該被窩藏起來,不能讓神明知道?」

柯拉·托帕克雖然疲累,但依然打起精神以穩重的聲音說話。他被人用一條強韌的龍舌蘭繩綁在一間茅草土屋裡的一根柱子上。其他的王儲則一一被殺了——他們或是頭部中彈,或是胸部被刺——汩汩的鮮血流入那條在他耳邊嗚咽哀號的河川里。

現在只剩下他了。

那位眼光陰狠的上尉命令所有的隨從士兵離開,獨留他們兩人在屋內。

「你是他們的頭子。」他緩慢地說。

「不!我只是首席的王儲而已。」

「是那個叛國賊阿塔瓦爾帕派遣你來這裡,好一探瓦斯卡爾王子沙帕·印加軍隊的機密,之後再將這些有用的訊息傳回去,讓他能順利引發暴動。」

「胡說!叫幾十位可憐的老人躲在木乃伊的轎子背後偷取機密?」

上尉帶著質疑的眼神,走近柯拉·托帕克,然後蹲在他面前,狠狠地盯著這個老人看。

「這些都是庫斯科的那些人告訴我們的。」

「看看我,再看看那些被你殘害、我的同伴們的屍體,你所獲得的只是他們在臨死前恐懼的眼光。你不覺得你什麼情報也沒取得嗎?你什麼收穫也沒有,除了手上沾滿了血之外。」

「我也會讓你死。說吧,假如你不想死得很慘,不想把靈魂送給美洲獅子……」

「你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消息,孩子,我甚至連叫都不會叫一聲。」

上尉二話不說,安靜地站起來,解開他手上的繩子,將他推出屋外。

夜色真美,河川載著星辰的倒影靜靜地、永恆地流淌著。柯拉·托帕克用力吸滿這種重獲自由的空氣。的確,那個眼光兇狠的上尉有可能是他的孩子。的確,在他的戎馬生涯里,他為自己樹立了不少的敵人,但是怎麼他沒有看出這些命令,這些他唯命是從的命令,竟然是一個發瘋了的心靈的報復行動呢?怎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讓四方帝國四分五裂呢?現在他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他終歸一死。

幾名士兵擁向他,每一隻手腳各由兩個人緊緊地抓住。

他努力地睜大雙眼,好讓世界將他吞沒,讓他重獲平靜。就在此時,在高山上,從幾朵即將散開的陰雲背後射出一道那顆彗星的光芒。

幾隻手,幾十隻手拉扯著他,他聽見劇痛的哀號和呻吟。一聲恐怖的嗚咽劃破天際,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從自己的胸中發出。

他最後的感覺是,自己一身的老骨頭像顆被拋到空中後解體的石塊,先撞上一顆大岩石,然後碎成千百塊瓦礫。

侏儒跑在前面。

他生在森林,懂得判斷人類和野獸走過後所留下的痕迹:石塊被移動、樹枝被折斷、灌木林被壓壞等。

維拉·歐馬、曼科和安娜瑪雅靜靜地跟在後面,累得簡直喘不過氣。

在這漆黑又潮濕的夜裡,星星一顆接著一顆慢慢地閃亮了。

突然間,他們聽見一聲慘叫。

他們找到所有的屍體,一個挨著一個。

有些人甚至死在路邊,屍體躺平,像極了睡眠中的嬰孩。

另一些人的樣子則很奇怪,就像碰見了妖魔鬼怪的醜陋幽靈。

其中有具屍體被石頭砸死,石塊太重甚至壓斷了他的背部,一邊肩上的骨頭刺向天空。

在另一具嘴巴張開的屍體上,他們發現他的嘴裡有一些紅得嚇人的辣椒粒,顯然在臨死前他遭受了這種撕裂腹部和全身的灼燙苦刑。

到處都是血跡和模糊的肉塊,他們聽見死亡者臨終前求救無門的呻吟和哀號。

他們最後才找到柯拉·托帕克,他屍體扭曲,嘴巴張大變形。

他的眼中尚留有一點兒生命跡象,最後一點超越忍受極限的驕傲。

安娜瑪雅跪在他腳邊,握起他的手,就像今天中午,當天空開始下雨,那位眼窩凹陷,眼神詭譎的軍官以強硬的口氣下達命令時一樣。

「活下去,小女孩,」垂死的老王儲說,「留住你藍眼睛裡的光芒……」

「為什麼?為什麼?」

老人用盡最後一點兒力氣睜開眼,眼神似乎指向遠方一個小點,指向空中那顆光芒耀眼的彗星。

她重新站起來,眼中噙著淚水,看著曼科。

「為什麼你這麼晚才來?」

曼科不說話。沒什麼好說的,她心想。應該像穿著一身紅袍、清掃路上灰塵和泥巴的侏儒一樣,不斷地跳舞,跳到不支倒地為止。

「我得走了。」曼科最後說。

安娜瑪雅轉身面對維拉·歐馬。

「我們呢,我們該怎麼辦?回去帝王糧倉,等待另一群人馬來殺我們?」

「你們也得離開,」曼科說,「這就是我要通知你們的消息。」

「你覺得呢,智者?」

維拉·歐馬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他的臉看起來更長了,眼中有些悲傷。

「我覺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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