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希馬克·東寶,1529年4月

每天晚上,那顆彗星必定經過神秘山谷的上空。

每天晚上,太陽下山時,安娜瑪雅便穿過宮殿,繞過神廟,步下通往廣場、一路延伸至湍流的那段石階。

每天晚上,她都「看見」阿塔瓦爾帕被加冕為王,她的心因得知這個秘密而害怕顫抖,怕得不敢告訴侏儒或智者。

安娜瑪雅因擔心睡眠會帶走這個心愿,便靜靜地坐在牆角,將自己埋在黑夜、星辰和忐忑不安里。柯拉·托帕克除了年老不易入睡之外,還因為內心對年輕的卡瑪肯柯雅懷有特殊的好感,他感覺她心中似乎有煩惱,於是他便悄悄地走上前去。

以身經百戰、南征北討的幹練老軍官模樣,連續幾個夜晚,他對她述說自己過去的戎馬生涯。在琪拉皎潔的月光下,他布滿皺紋的臉龐看起來就像塊龜裂的沙漠大地。

「後天,我們就要離開希馬克·東寶了,」那天晚上他說,「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也該完成他的旅程了。」

老王儲伸出因風濕病痛而萎縮彎曲的指頭,指著東南邊那座陡峭的峽谷。峽谷的草叢裡有一條帝王之路,像條投石器的拋物線,筆直地穿過山口。

「馬上,」王儲以微弱但堅定的語氣說,「你馬上就可以見到那隻美洲獅子了……」

「美洲獅子?」

「那是美洲獅子的故鄉。庫斯科,我國的首都,太陽以其萬道光芒照著科里坎查神廟……那座在遠古時代,由曼科·卡帕克和瑪瑪·歐克羅依照維拉科查神的旨意所建造的國都。有一天他們來到庫斯科附近的山頂上,看見了一大片草原,草原四周有一條河川,就在這片草原上,出現了一隻美洲獅子……」

然後,他又重述了一遍。

安娜瑪雅任憑自己陶醉在他音樂般的敘述里,想像經由神祇和人類共同努力所建造的雄偉的四方帝國。

他靜默了一會兒,口乾舌燥,於是便將自己蒼老的手放在安娜瑪雅細膩的手上,他笑著撫摸她的手,彷彿可以從中吸取一些養分,然後他繼續往下說……

天一露白,頂著滂沱大雨,瓦斯卡爾派來的人馬便已抵達了。

黎明時,就像以往每一個清晨,祭司們宰殺一頭潔白的羊駝,然後聚集所有為君王木乃伊送葬的王子,一起舉行晨拜儀式。他們將羊駝的血淋在聖石上,將奇恰酒灑向聖地,然後在君王木乃伊腳邊焚燒一些玉米。隨後號角和海螺吹起送葬驪歌,哀怨的樂曲響徹山谷。

就在安娜瑪雅抬眼望著陰霾的天空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他們越過北邊的山口,大約有十二名身穿斗篷的士兵,頂著大雨,鮮紅的身影出現在大片綠色山脈之間。

他們一進入村內,安娜瑪雅便發現他們身上都帶有刀劍、投石器、標槍,甚至可怕的狼牙棒。不,他們的表情一點兒也不莊嚴平靜。他們像一群陌生人般停在廣場前,彼此間保持距離,不與人交談,也不打招呼,對正在舉行的祭典無動於衷。

維拉·歐馬一改常態,勉強裝出很有禮貌的樣子,走向他們,先向他們鞠躬行禮說:

「歡迎大王子瓦斯卡爾的特使諸君們的蒞臨!」

「是唯一的君王瓦斯卡爾。」軍官糾正。

這個人年輕粗野,雙眼凹陷在眼窩裡,看人的眼神彷彿罩著一層陰影,讓人難以捉摸。

「我們是來找他們的。」他再度開口,粗魯地指著那幾位跪在木乃伊面前的王儲。

維拉·歐馬此時也火冒三丈:

「這話是什麼意思,上尉?」

「我們唯一的君王下令,所有的老王儲在他父親的木乃伊抵達庫斯科之前得先去晉見他……」

「之前?為什麼?」維拉·歐馬驚訝地問,「這與王法不合……」

「他們膽敢拒絕唯一君王瓦斯卡爾的命令?」上尉笑著反駁。

「嗯,我不知……」維拉·歐馬喃喃自語,「要問他們的意思。他們是王法的代表,知法甚深。現在,請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

軍官一口回絕。

他同時拒絕等候。

自從他們來了之後,送葬儀隊里緊張的氣氛不斷地升高,婦女們只敢彼此相望,不敢說話。侏儒則挨近安娜瑪雅。

「他們是沖著我們來的嗎?」他不安地問。

她搖搖頭。

「不……是沖著那些王儲。」

「他們瘋啦?」侏儒嘟噥。

神情高傲、不可一世的柯拉·托帕克走到那位軍官身邊問:

「當王法要求我們必須留在他父親身邊時,為何大王子瓦斯卡爾非見我們不可?」

「是唯一的君王,王儲,」軍官以冷漠的客氣語氣再次糾正。「他的理由,我不清楚。他下令你們必須跟我走,您和其他所有的老王儲。」

柯拉·托帕克轉身面對維拉·歐馬和其他的王儲。他在他們眼中看到驚恐和不解。

「你身上帶著武器,上尉,」王儲指出,「瓦斯卡爾害怕我們嗎?」

「唯一的君王要您們馬上到他的身邊去,」軍官回答,語氣顯然緩和了不少。「我想他只是很急著想知道一些有關他父親的消息。」

「啊……在最近幾個夜晚,他是否見過那顆划過夜空的彗星?」

這一次,輪到軍官低頭不說話。

「瓦斯卡爾的要求與王法不符。」王儲大聲地說,想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並不想激怒他,他知道我們是懷著善意而來,我會證明給他看。假如他還是害怕的話,或許我可以證明給他看,他父親萬亞·卡帕克有多勇敢!」

彷彿挨了一個巴掌,軍官重新挺起胸膛,盯著王儲的臉。儘管語帶諷刺,柯拉·托帕克的聲音依然平靜堅定。軍官既不反駁,也不露聲色。他只簡單地下令要他的部下走到老王儲們的轎子邊。

就這樣,祭典儀式在傾盆大雨中被迫中斷。遠處的陡坡消失在灰色的山嵐背後,山谷也蒙上層層的薄霧。

安娜瑪雅發覺眾人的眼神全都驚慌失措。大家幾乎都把眼睛閉上,維拉·歐馬則徑自咬著口中的古柯葉。當他意識到小女孩藍色的眼珠盯著自己瞧時,馬上將頭轉開。

安娜瑪雅於是往前走向柯拉·托帕克,在他跨進轎子前,匍匐在地。

「王儲,我想向你說聲謝謝,感謝你告訴了我那麼多事情。」

柯拉·托帕克抓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笑著說:

「夜晚睡不著時能夠待在你身邊真好,卡瑪肯柯雅!」

安娜瑪雅感覺老人的手重重地壓在自己的手上。

「請保重,王儲,」她小聲地說,「路上請小心。」

柯拉·托帕克朝注視著他們的軍官的方向咂了一下舌頭:

「到了我現在這把年紀,害怕根本難不倒我。我早已老態龍鍾了,安娜瑪雅小女孩,冥世將是我今生等待的最後一段旅程……」

當她準備再次向他鞠躬作揖時,他把她拉向自己,假裝將肩膀往後靠,準備坐進轎子里。

「注意觀看今晚那顆彗星的變化,卡瑪肯柯雅!」他喘著氣說,「我知道這幾個晚上你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卻不敢說出來。觀看那顆彗星,並且繼續支持阿塔瓦爾帕,就像先前你所做的一樣。支持他,他需要你的支持。要記得,那位負責執行王法的人曾如是要求你。」

夜晚來臨前,起了一陣大風,風聲呼嘯如號角雷鳴,回蕩在山谷里,將閃電與雷公神伊拉帕的怒氣從一山傳過一山。

唯有神廟裡一片寧靜。輕手輕腳地,忍住自從王儲們離開後啃噬胸口的恐懼,謹記柯拉·托帕克最後的叮嚀,安娜瑪雅將玉米和奎藜放在供奉雙胞兄弟的石碑前,之後,在神像周圍灑下一圈奇恰酒。

接下來,像往常一樣,她跪在地上,靜靜地、久久地跪在戴著金色面具的唯一君王跟前。

神廟裡的空氣潮濕極了,以至於所有神燈均一閃一滅勉強地燒著。

她聽見背後有聲音傳來,知道是維拉·歐馬輕盈的腳步聲。他也是,他覺得自己需要在戴著金色面具的唯一君王跟前靜思。他的側影從未如此地嚴肅,疲憊的背影透露出他連續幾夜不曾好眠,忙著和祭司們一起研究神諭,以便了解那顆彗星的神意。一如往常,他的唇邊依舊滲著綠色的古柯葉汁。

然而今天,安娜瑪雅首次見到他無能為力的窘態。留駐在他臉上的怒容其實是羞愧的表情。

「神諭怎麼說?」她問。

「應該由阿塔瓦爾帕繫上玻爾拉巾。」智者直言不諱。

「我就知道!」安娜瑪雅說。

「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我想你當時一定不會相信我。」

維拉·歐馬露出失望的表情。

「沒關係。現在,南北雙方顯然一定會開戰!瓦斯卡爾的眼中根本沒有王法,他雖然把所有的王儲全都叫到他身邊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他想強迫他們答應,讓他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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