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托雷多,1529年4月

夜色昏暗。夏末的暴風雨在托雷多北方轟轟作響。

賈伯曄陷在一張沙發里,睡得十分香甜。幾頁寫滿希臘人誇大字跡的紙張,從他的指尖滑落,散在紅方格圖案的地面上。

一陣絞鏈的哐啷聲,就像是黑暗獄中響亮的腳銬聲,闖進他的噩夢裡。醒來後,他滿身大汗。他張著嘴,胸口如火燒燙,一股腦兒從沙發里跳起來。

他瞪著大眼,不解地看著室內那些恐怖的黑影子。

曾有一會兒,他在噩夢中看見自己向那位胖法官伸長雙手,請他饒了方絲嘉夫人,她衣衫不整,洋裝被扯破,雙肩裸露在外,躺在他腳邊!

不,他已經清醒了!他的腳邊只有一堆寫滿了字的紙張,被他踩在有扣環的鞋子下。

他詛咒自己的膽小和那些揮之不去的幻覺。但就在他蹲下身,準備撿起地上的紙張時,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種真實的聲音。

等他重新站直後,看見燭光中出現一個軀體。在一張光滑如面具般的兇狠臉上,閃著兩個比黑夜還黑的眼珠。

「喂!」他大聲地喊,嚇得差點兒斷了氣,終於認出是印第安人菲力比洛。「你在這裡搞什麼?」

他像只貓般悄悄地溜進屋內,一雙如運動員般強壯乾的腿上只套著一件綴滿補丁的內褲,肩上則披著一條棕色的毛毯,他那線條優美的嘴唇顯得十足的驕傲。他莞爾一笑。

賈伯曄隱藏心中的驚嚇,漫不經心地撿著地上的紙張。最後,他拍了拍衣袖,問:

「你到底想幹什麼?」

菲力比洛收起微笑,以卡斯提爾人特有的尖銳嗓音說:

「艦長大人想見你。」

「現在,半夜裡?」

「艦長大人說,要你現在就來!」

他語氣堅定,就像話中的文法一樣混亂得叫人錯愕。但是這位印第安人的眼神既莊嚴又難懂,搞得賈伯曄渾身不自在。

「為什麼他要見我呢?」

印第安人再度微笑說:

「他沒把他的想法告訴菲力比洛。」

賈伯曄忍不住糾正他:

「不對,你應該這樣說:『法蘭西斯科先生並沒有對我說……』」

印第安人張著嘴沒有答腔。他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惹得賈伯曄不得不以高傲的語氣繼續說:

「你必須好好地學習卡斯提爾語,菲力比洛,否則,你根本無法勝任口譯的工作!」

菲力比洛不答話。賈伯曄聳一聳肩,用手將希臘人寫的幾張紙卷好,並且決定將它們保存好,或許法蘭西斯科先生會想知道其中的內容。之後,他重新扣好上衣的紐扣,朝大門走去:

「喂,走吧!」他嘆口氣說。

印第安人一路陪他走到法蘭西斯科的房門前才轉身離去。賈伯曄只在門上敲了一聲,便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正當他一腳跨過門檻,準備打招呼時,眼前的景象令他嚇得說不出話來。

屋內點了約五十根蠟燭,比白晝還亮。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跪在一張有天蓋的大床前,低頭對著一張聖嬰玫瑰聖母瑪利亞的神像。為了這場禱告,他重新披上他的戰袍!

他身上的鐵甲、護肩和護腿雖早已生鏽,布滿戰場上打鬥的痕迹,但在燭光下依然閃閃發光。膝蓋旁的地面上擺著一頂頭盔和一把球飾上仔細雕刻著錦緞花紋的長劍,劍柄的底部呈三葉狀。

在一陣陣越下越大的風雨聲中,賈伯曄目瞪口呆,聽見法蘭西斯科先生虔誠的喃喃禱告聲:

「聖母瑪利亞,我從不曾忘記您!您總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是您在暴風雨中引導我的船隻,讓我避開所有的陷阱。親愛的聖母,請聽我說,您就是那個指引我前進的聲音。我知道您對我的要求不止於此。您希望將您的力量和光芒閃耀在秘魯的黃金牆上。噢!我敬愛的聖母,我知道您將帶領我到那裡去!求您讓查理國王接見我,傾聽我的訴求!因為您,我每日早起,耐心等候!慈祥的聖母,請別拋棄我,我一定會將秘魯像個小聖嬰般放在您的懷裡。我一定會這樣做,因為我永遠都是您最親愛的孩子……阿門!」

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畫了聖號後,以雙唇連帶嘴上的鬍子一起親吻聖母像,之後,像個年輕人般,他敏捷地從地上站起,拿起長劍,轉身面對賈伯曄。

下一分鐘,看著他在房內穿戴盔甲,雙頰如碗般凹陷,臉色蠟黃,實在讓人覺得滑稽可笑。一個頭腦不清的瘋老頭兼騙子!這樣一個老人也能夠征服世界彼岸的某個國家,該不會只是個幻覺吧?

然而,賈伯曄依然對他十分崇拜。

「您有時也會祈禱嗎,年輕人?」法蘭西斯科眨著眼睛問。「您喜歡聖母嗎?」

「嗯……我想應該算吧。」賈柏曄結巴地說。

「您想?啊!……我每天都祈禱。聖母瑪利亞救過我無數次。要不是她的恩典,我早就死了。她比我更希望征服秘魯!」

他聲音粗糙,但眼神溫柔,如帶著餘溫的火苗。他穿過屋內,打開一扇窗,看著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剎那間,藍色的閃光將他身上的盔甲照得通體發亮,猶如他那灰白的鬍子。在轟然的雷聲中,他突然轉身,皺著眉,上下打量著賈柏曄,然後說:

「希臘人貝多告訴我你的劍術進步不少。很好!想成為征服者,光靠讀書識字是不夠的!他還說你背部有個靈魂轉世的記號……」

「那只是個胎記,大人!」

「嗯。」

他不再說下去,又是閃電和雷聲,之後,他突然說:

「我的哥哥艾南多不喜歡你,小學生,他要我把你趕走。」

「為什麼?只因為我們曾經交談過寫信給對方?」

「他不信任在牢里待過的人。」

賈伯曄臉色發白。就為了這件事情,法蘭西斯科先生竟然在半夜請人叫他到他房裡來!像他父親一樣想隨便地將他打發走?

然而,法蘭西斯科先生的眼神卻幾乎帶著笑意。

「別傷心,小學生!我自己也在牢里待過!艾南多愛怎麼說隨便他,事情由我決定,你懂嗎?或許只是我哥哥擔心有天自己也會被關進牢里吧?」

法蘭西斯科先生做了個鬼臉,賈伯曄以為他在對他微笑。

「暫時,你就留在我身邊。」艦長關上窗子後說。

「暫時?」賈伯曄擔心。「您什麼時候要離開?」

「看看吧。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真可惡,國王還不召見我!……你手上拿著些什麼廢紙?」

他走近賈伯曄,用力抓著他的肩膀。

「希臘人貝多寫的,有關您的探險旅行的報告,大人。」

「啊!他把事情都講清楚了嗎?」

「是……我想……內容很豐富!」

「是很多啊!而且他忘了……」

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臉上布滿皺紋,雖飽受風吹雨淋和戰爭的折磨,卻依然展現一股非凡的力量,簡直讓賈伯曄透不過氣來。

「小學生,希臘人告訴我,你曾經親眼目睹過國王。」

「那是真的。」

「他長得什麼樣子?」

「嗯……他長得不高,比大人您還矮。但是也不很矮,不矮,而且……」

「算了!這個我早就知道了!人們總愛嘲笑他,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

「太大了。下排的牙齒長在上排的前面,所以他根本無法完全將嘴合上!」

「可憐的人。」

「所以大人您得注意,因為這樣,人們老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此外,卡斯提爾語並非他的母語,他說話時結結巴巴,好像把字含在嘴裡……」

法蘭西斯科先生惱怒地拍打著自己的盔甲。

「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情!」

「要是你問的話,弟弟,一定有人會告訴你!」

「艾南多!」

艾南多·皮薩羅先生像個印第安人般粗魯地打開房門,雙眼憤怒地盯著賈伯曄。

「何必聽這個臭小子胡扯!」他甚至擺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往前走到燈光下,突然間,嘴邊浮現一抹微笑。他是個舉止優雅、注重外表的美男子,法蘭西斯科先生則完全和他不同。艾南多身穿紫色緊身短上衣,錦緞花紋長褲,全身塗滿了香水。但他的鼻子總是紅紅的,眼睛又小又不安分。無視賈伯曄的存在,他突然綻開笑容,張開雙手,好似準備擁抱法蘭西斯科先生:

「成功了,法蘭西斯科!成功了,弟弟!我剛和羅克保資政一起用餐,明天早上你便會收到召見通知!」

法蘭西斯科先生髮抖著畫了個聖號,然後一躍而起,沖向聖母像,將它一把放在嘴唇上。

之後,他轉身,臉上神采飛揚,充滿青春活力,他對著賈柏曄和艾南多,搖晃手中的聖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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