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希馬克·東寶,1529年4月

皇家大道路面寬敞,地磚結實,兩旁各聳立著一道中等高度、砌造仔細的牆垣。每當建築工人找不到足夠的磚塊時,便以高度相同的長矛取代。凡是上坡的地方,都設有大型階梯,車隊行進其上得特別小心。

幾座糧倉前,幾名傳訊兵在這些供印加王儲藏大批糧食、布料、陶藝品以及該地區所有金銀財寶的大碉堡附近,來回地察看每一個準備的步驟。

各城鎮里有權有勢的地方人士,無不想盡辦法接近抬著萬亞·卡帕克君王木乃伊的轎子。為了表示謙虛,他們全都弓著身,肩上扛著一顆沉甸甸的大石頭。

到處可見向君王木乃伊頂禮膜拜的手勢。

然而,連日來的疲累擊垮了安娜瑪雅。離開度門邦巴之後,她便不再數日子了,因為每一站行程對她而言都和上一站差不多。幾天前,她終於決定不再整日待在轎子里,孤獨地面對君王的木乃伊和雙胞兄弟神像,她寧願處在送葬的女人和老人隊伍之間,讓人忘了她的存在。

有幾次,智者維拉·歐馬離開隨行的長老們,來到隊伍中與她並肩而行。從那天起,他便是以禮相待,甚至有時候,幾乎是懷著謹慎、恐懼的心情面對安娜瑪雅。但是今天,他身旁的這位女伴,表情嚴肅憂鬱。每一天,在這樣冗長的送葬儀隊里總會流傳著一些駭人聽聞的謠言。眾人的臉色緊張不安……越離開北方,大家就越害怕,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除了整個隊伍逐漸接近庫斯科之外。

其中唯一懂得自我解嘲的人,就是那位侏儒。通常,他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端,穿著一襲過長的紅色長袍,他掃地的功力和那上百位永不疲倦、負責在轎前清掃道路的僕從一樣厲害。

但是慢慢地,他退到安娜瑪雅附近,然後小碎步地走到她的身邊。

「公主,你在做夢嗎?」

「是你,王子,是你讓我做夢……」

侏儒莞爾一笑。他很清楚這種玩笑的溫柔含義。自從那個晚上,他們彼此打開心扉後,兩人間不為人知的友誼對他而言便彌足珍貴。他們完全不同於其他為印加王送葬的隨員,那些轉頭看他們的眼神,有些帶著恨不得置他們於死地的厭惡神情。明天,對他們兩人而言,一樣充滿了變數。

「我們會碰到什麼問題呢,公主?」

「我怎麼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你真愛說笑,王子!我知道的事情,你也一定知道。傳訊官不停地送來消息,謠傳阿塔瓦爾帕王子的村落遭人大肆屠殺。還有,據說瓦斯卡爾大發雷霆。」

侏儒暗笑說:

「那是因為他太晚見到我了!據說有人本來打算把我當禮物送給他,相信我可以為他帶來好運;但是另一些人則說他討厭任何不如印加人長得美麗健康、頭尖腿長的人!」

「我也是,我想他在等我。」安娜瑪雅喃喃自語。

第一次,他們不知該如何開對方的玩笑。

肩並肩,他們走在波濤洶湧的河邊。雨水將黃泥巴沖入河川中,河水滾滾哀鳴,彷彿連大地都受了創痛。

下午,一條崎嶇但保養得極好的公路,越行越寬闊,將他們帶往希馬克·東寶高原。安娜瑪雅發現往北的方向有一座高山,山峰彎曲的弧度恰似一把準備穿越兩座河谷斜坡的射箭。

像往常一樣,每當號角和長笛回蕩在山谷時,當地村裡的居民便爭先恐後地前來迎接他們,拜倒在幾座神轎前。

此地的帝王財庫規模中等,但是支撐神廟廣場的大牆則雄偉無比。神廟的建築比例和諧,磨亮的石塊一塊塊精準地鑲在一起,方位亦恰到好處,正好可以在太陽下山前,迎送那最後一道晚霞。

神廟的首領是個黑眼珠的人,他眼中總是含著淚水,顯然是趁主持祭典時,多喝了一些本來無須準備的奇恰酒。他誇張地向幾位長老擺出卑躬屈膝的服從態度,甚至還故意在柯拉·托帕克跟前長跪不起,惹得這位早因旅途困頓不已的老王儲十分不悅。

終於,晚禱過後,有人將他們帶往神廟廣場邊,半斜坡地上的一座宮殿。宮內的房間全經過仔細的清理,鋪上美麗的草席,擺設了精緻的陶藝品和一些剛從倉庫中取出的新毛毯。

然而這一晚,安娜瑪雅在內院里待了很久。此時嗚咽的河水已轉為平靜。在晚霞的映照下,圍繞在村落四周的各個山坡地,看起來就像一片片有保護作用的花瓣。他們所居住的這座宮殿面對東方一個又深又窄的峽谷。當夜晚降臨,峽谷猶如籠罩在半透明的霧氣當中,一片霧茫茫的。

當維拉·歐馬因發現她不在屋內,忐忑不安地前來尋找她時,她問他:

「這座峽谷通往哪裡?」

智者皺著眉頭,懷疑地瞅了她一眼。安娜瑪雅轉身面對他,很驚訝他竟然遲遲不答話。

「我不知道。」他最後咕噥地回答。

因他說話的語氣不夠堅定,根本無法掩飾說謊的事實,安娜瑪雅自覺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怒氣。

「智者!到底還需要多少時間,你才願意相信我?難道我接受過的考驗還不夠多嗎?」

「我知道你是誰,小女孩,」維拉·歐馬尷尬地微笑。「我知道現在你心裡在想什麼。事情不是這樣——」

「那麼,為什麼要隱瞞我?」安娜瑪雅激動地說,「這座峽谷里一定有一條通道,一條不只是通道的通道,為什麼不——」

「小女孩!」維拉·歐馬抓著她的手臂打斷她的話。「你知道許多事情,但還有許多不知道。有些事情終究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語氣輕柔,不禁讓她收斂了自己的脾氣。為了好玩,她原想再大發雷霆,和他繼續爭吵,但是突然間,她不再說話,而站在她身旁的智者也呆若木雞。

在那裡,在他們眼前,在那座此刻被夜晚緊緊包圍的神秘峽谷的中央軸線上,在黑暗的地平線和剛出現的星斗間,浮現了一個火球。

那是一個淡黃色的火球,像顆夜間的太陽,只比月亮大一點兒。火球後端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狀似被風揚起的秀髮。但是最奇特的是,它看起來既像在空中飛奔,速度比野獸還快,又像是靜止不動。

緩慢地,非常緩慢地,它逐漸飄向黑不見底的高山頂。

安娜瑪雅嚇得魂不附體,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以微弱的聲音,她悄悄地問:

「維拉·歐馬智者,告訴我眼前是什麼東西……」

他回過頭,發現她唇齒打戰,明亮的雙眼因驚訝過度,瞳孔放大。

「這就是我們在離開度門邦巴的前一個晚上,你所見到的景象嗎?」

安娜瑪雅點一點頭,雙手抱在胸前,腹部絞痛得令她彎下身。

「是的!是的,就是那個火球……它跑得很快!很快……」

維拉·歐馬抓住她的手,緊握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掌心裡。

「別害怕,卡瑪肯柯雅,」他喃喃地說,「放鬆心情,想一想你在那塊古老岩石間的遊歷,別害怕……」

她仔細地瞧著那顆刺眼的彗星。或許是因為智者的安慰,她的心情逐漸平靜,也不再害怕了。然後,突然間,她懂了,她尖聲大叫。

這顆彗星以及它的刷形尾端,和那根插在玻爾拉頭巾上的瑞金克鳥羽毛的外形一模一樣。那麼她在阿塔瓦爾帕額頭上看到的不是死亡,不是毀滅之火啰!不!她在他額頭上所看到的圖案與唯一君王的圖騰不一樣。今晚她在空中所見到的景象,應是安帝向他的兒子印加王阿塔瓦爾帕下達的一個命令!

「怎麼了?」智者緊張地問,「你看見了什麼?」

安娜瑪雅只是看著他,什麼也不敢說。她低著頭,痛苦地合上雙眼。

「你看見了什麼?」智者繼續問。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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