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托雷多公路,1529年3月

今天清晨,就像過去的每一個清晨,他們忍著夏季的高溫繼續趕路。

法蘭西斯科先生領頭,希臘人貝多隨後,再遠一點則是並肩而行的賈伯曄和賽巴田。

他們身後的隊伍可是奇怪多了。在六頭曾經穿越大西洋的羊駝中,有兩頭被套著韁繩,系在黑人賽巴田的馬鞍上。它們張著空嘴咬個不停,好似口中真有糧食,而且睜著牛眼般大的眼睛,像個從未出門的大家閨秀,好奇地看著卡斯提爾的鄉村風光。

之後,還有幾十名持戟的國王士兵,無精打采地守護著三輛滿載金銀珠寶的戰車。

在其中一輛馬車的板凳上,馬車的外形酷似稀有聖像上所常見到的,坐著兩名來自黃金國的印第安人,他們身穿五彩緊身衣,正試著用卡斯提爾語和那些趕騾子的人交談。儘管彼此語言不通,但是在那些吸引西班牙人的有趣敘述里,他們總也不忘加進點恐怖的訊息。

走了一小段路後,賽巴田從眼角里瞥見賈伯曄臉色莊嚴。最後,他忍不住半開玩笑地問:

「賈伯曄先生,請告訴我,是否所有住在西班牙的西班牙人都像您一樣驕傲?」

賈伯曄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是否所有住在印第安的黑奴都像你一樣不懂得禮貌?」

「哎喲,大人!」賽巴田溜一下眼珠,笑著假裝被嚇到了。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因為每當艦長把您當『小學生』看時,您總是皺著眉頭!」

賈伯曄惱怒地聳一聳肩。

「我早就是一名大學生了,不是小學生!那個糟老頭顯然搞不清楚這一點!但是我想知道,等他下一次出航時,他是否願意接納我與他同行——早在兩個星期前,我就曾經告訴過他,我說我願意以我的筆、我的知識和我的一生為他服務!但他根本沒有回答我。他看我就像這路上的一顆小石子一樣不屑!」

「從塞維爾開始,是誰提供您吃的?是誰為您付了愛爾西亞、柯爾多瓦、摩倫那以及從出發後每一站的住宿費?是誰每日從旁向您噓寒問暖三次?是誰請您為他讀他哥哥艾南多的來信,這可是希臘人巴不得能夠獲得的貼心工作!」

賈伯曄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黑人,心裡突然清醒過來。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完全假不了。」

「但是,真該死!為什麼他不幹脆對我明講他願意僱用我和他一起去征服秘魯呢?」

「因為老實說,賈伯曄先生,在查理國王尚未正式將這項任務交給他之前,皮薩羅艦長根本不敢奢望。目前,他也只敢做做夢。而夢想,賈伯曄先生,是艦長吹噓已久的東西了,曾為他惹來不少麻煩……」

之後,賈伯曄在商旅隊揚起的塵土中默默地駕著馬車,心中反覆思考著賽巴田的話。他真該同意他們的想法。

幾天以來,他一直活在皮薩羅艦長為何不向他透露消息的陰影里。離開西班牙、穿越大西洋、遠離宗教法庭對他的無情誹謗,並且永別那位從未成為他真正父親的父親!

在那邊,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他可以重生。

是的,在那邊,他將會找到勝利,讓自己聲名遠播。然後,他將返回故鄉,要那些曾經侮辱過他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告訴我真相,」他突然問賽巴田,「你想法蘭西斯科先生有辦法說服國王任命他為總督嗎?」

這名黑人清秀友善的臉龐出現一個開心的微笑:

「直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有什麼人、什麼動物、什麼事情或任何一個大小海洋,曾阻撓過艦長的信心。好好學一學他的耐心,賈伯曄先生!」

接近五點的時候,希臘人貝多用力往後拉住車頭那匹半純正血統的馬匹的韁繩。這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他用手指著突然出現在前方松樹和雪松林出口處的奇特景色。

「托雷多?」他睜大眼睛驚訝地問。

賈伯曄笑著點一點頭。

蜷縮在太加斯河蜿蜒的臂彎里,漂浮在一片綠色的水鄉澤國之上,這座城市聳立在岬角邊,彷彿就要直竄入雲霄。城內所有的房子皆以磚塊搭建,在午後悶熱氣溫的催眠下,幻化成一望無際的美麗阿卡沙皇宮。

托雷多,世界之都!

乍看之下,即使從兩公里之外,這個城市依然可以讓人立即感受到查理五世大帝憑其意志征服世界的偉大抱負。

賈伯曄本想取笑一下瞠目結舌的希臘人,可惜還來不及開口,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便拉緊坐騎的韁繩,突然將馬車調頭。這位征服者嚴厲的眼光中閃著憤怒的火花,他從滿是鬍子的雙唇中迸出:

「怎麼啦,希臘人!看過了五湖四海,還跟我混了大半個江湖,一個磚塊城市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嗎?」

「對不起,法蘭西斯科先生,那是因為……」

皮薩羅先生敲了一記他的手背。

「別浪費唇舌了!從今以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再大驚小怪,不準再那麼沒見識!懂嗎,貝多?你曾經見過牆上貼滿黃金的城市!黃金!你竟然忘了?」

他轉身看著這個閃耀在卡斯提爾炙熱陽光下的火紅城市,之後,以低沉的聲音接著說:

「我們要讓他們懷有夢想,這些托雷多貴族!」

法蘭西斯科先生嚴峻的眼神掃過每一群人。即使面對他,賈伯曄還是忍不住臉紅。

「為查理大帝帶回他所需要的黃金和權力的人是我們!」法蘭西斯科先生重重地說,「讓人驚嘆和讚美的是我們!所以等一下我們穿過城門時,被歡呼的人應該是我們!而且你們不會驚訝。」

這位滿嘴鬍鬚的老征服者驕傲得微微打戰,他的馬匹則在一旁蠢蠢欲動。於是他便以馬刺輕刺它的身體,要它安靜。

法蘭西斯科再度伸出食指指著希臘人,然後再指向黑人賽巴田的胸部:

「你們兩個,在往後的幾個星期里,千萬別忘了這一點!你們經歷過幾千回生死關頭,而且活了過來。你們做過的事,沒有人做過。你們見過的事,沒有人見過。你們走過那座牆垣貼滿黃金的通貝斯城,也迎戰過印第安人設下的人獸大戰!在我的期望下,你們發掘了印第安地區最富庶的王國!我們是為了領賞才來此地:請國王賦予我們征服外邦的光榮使命!我要等當上了秘魯或通貝斯王國的總督後才離開這座紅磚城……以聖嬰聖母瑪利亞之名,告訴我在這個窮鄉僻壤里,到底是什麼景象讓你們如此吃驚?」

兩人都沒有回答。連蟋蟀和蟬的叫聲似乎都突然消失。

從塞維爾出發到現在,賈伯曄相信自己是第一次見到皮薩羅艦長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微笑。

法蘭西斯科先生說得對。他們才是驚嘆和讚美。

當他們抵達的消息傳開後,大批的中產階級、手工藝家、女人、工人、老人、富人和窮人趕緊群集到普艾塔·聖·馬丁廣場,之後更沿著城垣和彎曲的小巷,一路直追到大教堂前。小孩們則跑在彼得哈布維納大道的最前端,吱吱喳喳地為商旅隊開道。

一手握著馬鞍的前橋,另一手放在長劍的劍柄上,法蘭西斯科先生帶領商旅隊,走在被希臘人貝多驅退三步的人群里,他神色莊嚴,傲慢無比,連馬匹在他眼前都顯得十分渺小。夾道的人群,在商旅隊經過時,男人們必脫帽向他們行禮致敬,他們則每走十步就點頭或以嚴肅的眼神答禮。

那兩名印度安人,或微笑或驚訝,一點兒也不緊張,反而驕傲地握著拴住幾匹外形奇特的羊駝的繩索。小孩在他們身邊跳上跳下,試著撫摸羊毛。看著馬丁尼洛那張神聖不可侵的英俊臉龐、豐潤的雙頰、混合了古銅與橄欖色澤的膚色、半矇矓的弧形眼帘以及線條分明的嘴角後,女人們全都用手遮著嘴巴,小聲驚嘆。她們其中一位抓著身旁女友的手腕,悄悄地說:

「你看,這才是男人!」

「可是那一位看起來很兇!」另一位大姊指著那個臉形較瘦、較乾癟,而且雙眼無神的菲力比洛。

一小群趕到城內援助他們的步兵,把商旅隊團團圍住。在午後烈陽的照射下,秘魯的黃金閃閃耀眼。

備受群眾的熱情所感動,賽巴田跳下馬車,雙手捧著一尊面容清秀、天藍眼珠的裸男小雕像,圍觀的群眾馬上發出一陣讚美的歡呼聲。之後,這位黑人拿起一個血紅色、插滿五彩細布條、太陽造型的大面具,將它戴在臉上,口中念念有詞地睥睨著周遭觀望的人群。頓時,驚嚇聲四起,婦女們更是尖聲狂叫。之後,他又展示了幾個畫工精美的花瓶、幾個從未見過的動物小雕像、幾隻黃金打造的羊駝、幾面精雕細琢的勳章、一些碗盆、酒杯、幾條貝殼項鏈、幾面以金線縫製的羽毛旗幟等……所有的黃金器皿全都亮得令人兩眼暈眩。

儘管看熱鬧的人群越來越多,商旅隊仍繼續往前行。所有見過他們的人都想再多看一眼!他們央求能夠跟隨車隊,有些人甚至偷溜進車陣,或用手緊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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