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度門邦巴,1529年3月

「一團火球?一團像星星一樣大的火球?」

年邁的王位代理人柯拉·托帕克重複著安娜瑪雅的話,似乎無法相信。

早在唯一君王的木乃伊遺失時,維拉·歐馬便已向他求救,請他對外發言,因為他是護送木乃伊回庫斯科的人,是在產生下一位被眾人認可的太陽之子之前,負責執行王法的人。

在油燈豆般大的光暈下,他看起來十分的蒼老,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還是個活人。他的背部駝得像顆石頭,臉龐和木乃伊的一樣消瘦,並且布滿皺紋,但是眼神卻無比的犀利,似乎在他的臉上,只剩這兩顆眼珠還會動。

借著火把的亮光,他仔細地打量著藍眼睛的安娜瑪雅。之後,以超乎想像的敏捷,他轉身面對維拉·歐馬說:

「你確定阿塔瓦爾帕身體健康?」

維拉·歐馬說:

「我確定,王儲。即使在此節骨眼上,他還窩在幾位妃子的溫柔懷抱里呢!據說今晚在睡覺前,他又封了兩名妃子。」

「那麼你對卡瑪肯柯雅剛才所說的話有何看法?你覺得那是好的或壞的預兆?」

「我不知道,王儲!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能親耳聽見她描述的原因。請注意那團火球來自東南天際,來自庫斯科的方向——」

「但也是所有新生命之湖的方向,」王儲打斷他的話,「的的喀喀湖的方向!」

「所以,」維拉·歐馬贊成說,「這代表兩件事。閃電神伊拉帕將在短期內消滅阿塔瓦爾帕王子;或者說安帝的火靈即將指定他為萬亞·卡帕克的繼承人!」

這幾句話意義重大,以至於兩個男人隨即住嘴,寧願讓沉默慢慢地將話吞沒。最後,王儲終於稍微用力地抓著安娜瑪雅的臂膀。在他炯炯發光的眼神里,安娜瑪雅看見同樣的急切和溫柔:

「卡瑪肯柯雅,雖然你很年輕,我很老,但是你和我一樣,都相信你所見到的景象的重要性,不是嗎?」

安娜瑪雅過於感動,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味地點著頭。

「我再問你一遍:那團火球是否直搗入阿塔瓦爾帕的心臟?」

「沒有,王儲,它在撞上他的額前便化為烏有。」

「然後……」

「我不知道,」安娜瑪雅結巴地說,「當時我很害怕。」

「害怕?」

「我以為阿塔瓦爾帕王子就要一命嗚呼了。」

「但是你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

安娜瑪雅害怕自己會隨便脫口而出一些話,所以只好低著頭,閉緊嘴巴。

「她看見,王儲,」維拉·歐馬插嘴說,「但是她畢竟還只是個小孩,根本不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但是無關緊要,因為我們依然得作出個決定,所以我現在以至高的崇敬請教你,假如預兆是不祥的,我們是否該停止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之旅呢?是否該讓它留在這裡……」

「當然不!」老者大叫,「王法要求木乃伊返回庫斯科。有我在此監督,任何人都不得違抗王法,否則太陽天父將會發怒,嚴懲眾人。」

「或許它已經開始處罰我們了,王儲!」維拉·歐馬繼續說,「或許這一切象徵落入瘋人瓦斯卡爾手中的庫斯科早已變成了一顆準備殲滅我們的火球了!或許卡瑪肯柯雅所見到的一切,說明琪拉對我們提出警告,她想從一場不歸路的旅程中拯救我們?」

「也許是這樣,但或許正好相反!」王儲以嚴厲的聲音反駁,「世界上只有一個王法,維拉·歐馬智者,你很清楚的。即使被投擲石塊,我也將護送唯一君王的木乃伊至庫斯科。你們得和我一起去,你和卡瑪肯柯雅,因為這是你們的職務。」

智者舉起慵懶無力的手按在疲憊消瘦的臉上,指尖不停地顫抖。

安娜瑪雅知道他在想什麼。最近幾天,阿塔瓦爾帕曾多次在心裡清楚地接到他父親萬亞·卡帕克的指示,祭司們也群聚在燃燒古柯葉的炭堆前,或觀望星辰,或卜問羊駝的內臟位置,以便解讀君王的神諭。

然而解讀的結果,除了預卜四方帝國將遭受劇變之外,什麼也看不出來。而且,也沒指明誰將是未來的太陽之子。

「請容許我說句話。」維拉·歐馬突然發問,聲音小得必須貼近耳朵才聽得到。

「說吧。」

「不要讓阿塔瓦爾帕護送君王的遺體到庫斯科。他不該和瓦斯卡爾正面交鋒,否則,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將會引爆一場戰爭。讓他在此地,在度門邦巴與父親道別。尤其是,不要讓他知道卡瑪肯柯雅所見到的一切。在庫斯科族人對他施壓的同時,何必平添他的恐懼呢?我們只要命令他留在北方,維持帝國的穩定……」

老王儲露出疲倦的表情,維拉·歐馬則將一隻乾癟的手放在安娜瑪雅的肩上,然後繼續說:

「至於你呢,卡瑪肯柯雅,你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安娜瑪雅根本沒有時間休息。

在天際露出曙光之前,彷彿有預感般,阿塔瓦爾帕請她到內院來。他邀請她一起共享玉米麵包和一些每天由專人從熱帶雨林送來的水果。

她儘可能地忘了那份折磨著自己的恐懼,面帶微笑,禮貌地鞠躬答禮。

事實上,她的心在掙扎,一方面看見阿塔瓦爾帕王子依然和往常一樣生龍活虎而放心不少;另一方面則不斷地想起那顆糾纏其心,讓她無法理解的火球。

當他們同時喝下一杯角豆樹汁後,阿塔瓦爾帕開口問:

「我父親沒有對你說什麼?」

安娜瑪雅感覺說謊的不安如利刃般切割著她的身體。

「沒有,王子。」她小聲地回答。

阿塔瓦爾帕先是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瞪了一眼灰白色的天空,嘆息說:

「王儲不希望我護送你們到庫斯科,我想他應該有他的道理。君王的神諭模糊不清,那些庫斯科人又瘋狂至極。很遺憾你就要離開了,安娜瑪雅女孩,真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

感傷阿塔瓦爾帕這番話,安娜瑪雅深深地一鞠躬,不讓他看見自己閃著淚水的眼睛。

「緘默的高山又大又美,」阿塔瓦爾帕慢慢地說,「但我父親萬亞·卡帕克的沉默令人不安,安帝的沉默則令人恐慌。」

「他馬上就會把話說清楚了,王子。」安娜瑪雅大膽地說。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卡瑪肯柯雅?」

阿塔瓦爾帕的語氣里突然充滿了希望,安娜瑪雅則咬著嘴唇不說話。之後阿塔瓦爾帕露出靦腆的微笑,她則不尋常地抬起頭。他們互看著對方。阿塔瓦爾帕的眼神里裝滿了期待與熱情,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少了威嚴,多了擔心,或許該說有點兒老成。

安娜瑪雅雖緊咬著嘴唇,但是依然無法剋制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阿塔瓦爾帕越笑越開心。在灰白的晨曦里,他的眼白不似往日布滿紅絲,但是缺乏睡眠的疲憊卻讓他張不開眼皮。

「不,」他小聲地說,「不,你並不確定。」

他伸出手,用指尖按著安娜瑪雅的肩膀,然後四處摸索,彷彿害怕摸到的不是溫熱和真實的肉體,最後他摸一摸她的臉頰。

「但是我依然很高興聽到你這樣對我說。很好。」

他將手抽回,看著彷彿留有溫柔印記的指尖。然後,突然間,他將雙手伸向逐漸轉亮的東邊,大聲地說:

「我看見戰爭逼近了,我看見安帝身上滿是血跡!我要在沉默化為鮮血之前,打破沉默。我不要成為那個為四方帝國帶來災難的人,我不要成為那個引爆兄弟鬩牆的人!我完全不想躲藏在我父親的沉默背後。」

安娜瑪雅才剛體會了這幾句話的威力,維拉·歐馬頎長清瘦的身影便出現在內院梯形的大門前,對著他說:

「時候到了,王子!你得到神聖廣場去,眾人正等著你呢!」

阿塔瓦爾帕繼續將眼光停駐在安娜瑪雅身上。

「那麼,」他邊站起來邊說,她則彎腰答禮。「陪我走到我父親的木乃伊身邊。」

廣場上,在熾熱的陽光下,祭司們和少女對著眾王子高歌舞蹈。

在神壇高聳的台階上,身裹一件綴滿兩百個淡藍和鮮黃圖案,象徵他畢生光榮的長袍,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就固定在一張金色的轎子上。那個雙胞兄弟的神像位居其後,也是安放在一張轎子上。兩個人以眺望冥世的眼神看著舞者們噙著送別的淚水。

那些住在丘陵上,以燈心草為屋的工人、手工藝家、農夫和牧羊人,全都簇擁在廣場四周的層層人牆裡。大家都希望在唯一君王的木乃伊出發前往他自己和他所有祖先的出生地,那個遙遠的庫斯科之前,能夠親自向君王頂禮膜拜。

阿塔瓦爾帕靜靜地站在半傾斜的神壇上。這位王子並沒有戴上他的羽毛頭冠,或穿那件胸前綉滿幾千顆紅藍珍珠的護胸甲,耳垂上也沒戴金色耳環。他只在頭上簡單地綁著一條王子的頭巾,他的雙唇依然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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