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塞維爾,1529年2月

這一晚,持續一個多小時,賈伯曄全身神經緊張,喉嚨哽塞,獨自在狹窄的牢房裡踱方步。牢房的四面圍著厚重的石牆,只留一小扇木門和一個讓鼠輩來去自如的狹小通風口。一個被用來當做茅坑的發臭小木桶上垂掛著一盞燃脂油燈,牆邊堆疊著幾張草席。

先是和兩名卡地茲的地毯商人共住這間髒亂不堪的黑牢後,來了一名麵包師傅,兩個月前則換了個怪修士巴托羅繆。

這個修士儘管年紀尚輕,卻早就禿頭了,因此在這永不見天日的牢房裡,一眼便可看見他那光溜的頭部。他的眼神就像一片迷濛的晨霧,有時灰白,有時淡藍。

他右手上的中指和無名指畸形地黏合在一起,看似先天的毛病。同一塊皮膚將兩根指頭纏繞成一根,樣子像極了奇怪的祈福手勢。

這個人話不多。他從不抱怨,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曾被拖出去審問了幾次,直到有天晚上,獄卒得扛著他,才有辦法把他送回牢里。那個晚上他不停地呻吟,次日清晨,對賈伯曄所提的問題也是不理不睬。賈伯曄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會被關進牢里,但是似乎不是基於幽禁的理由才把他送進無聲的牢里,而是因為某個奇特的道德問題。

要不然他就是名優秀的演員,是那些被法官安排在牢里的間諜之一,專門搜集犯人的秘密。反正人只要一腳踏進地獄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然而,突然間傳來巴托羅繆修士嚴厲的叱喝聲:

「別再走來走去了,賈伯曄先生!安靜地睡覺吧,你這樣子只會浪費體力。」

賈伯曄嚇得乖乖地服從。他趕緊蜷縮在草席里,一動也不敢動。之後,他猜想巴托羅繆修士那雙清亮的眼神一定還盯著自己,便不禁喃喃地說:

「我很害怕!明天,他們就要對我動刑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真的怕死了。」

修士只是點點頭並不答話。賈伯曄很感謝他的了解,因為再多的安慰只會激怒他,讓他無地自容。

真該死,他為何忘了銷毀方絲嘉夫人寫的那張紙條?自從那天收到那張紙條後,他就覺得不太妙!

忽然間,即使對巴托羅繆不信任,他仍有想向他一吐為快的衝動。管他的,就算這個修士是被安排來接近他的也罷,反正他就是想和他說話。現在就把實情告訴他,趁機吐盡心中的秘密,從此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忘得一乾二淨後,明天才有勇氣保持緘默,當刑具將他的四肢五馬分屍時……

「巴托羅繆修士,請聽我說!他們全都搞錯了!他們捏造了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就是一堆單字而已,您了解嗎?愛、狂喜、高度的熱忱、自由、溫柔、歡樂、擁有……一些單字!就只是一些單字而已,可惜他們永遠也不會相信我。」

「事實上,永遠也不會。」

「可是我可以向他們解釋……」

「你什麼也不必解釋,」修士淡淡地說,首次用「你」稱呼賈柏曄。「什麼都別說!假如你願意的話就大聲喊痛吧,但是什麼都別說!」

賈伯曄全身發抖,甚至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他乾脆坐起來,準備好好地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她早被他們嚴刑逼供了,所以不管他們指控什麼,她大概都承認吧——反對教宗、背叛宗教、路德邪教!也承認我和她縱酒狂歡吧……」

「不,她什麼也沒說,否則他們就不需要逼問你了。」

「你這麼想?他們希望聽到我親口說我們曾經是一對戀人……真是好笑極了!」

「你們不是嗎?」

「都是些空穴來風,我早告訴過你了。」

「唉,朋友!對他們來說,空穴來風的消息就足以當真了……」

一股夾雜著一點兒可怕想法的曖昧衝突靜靜地圍繞著他們。

「明天,」賈伯曄重拾話題,「當他們碾碎我的大拇指,燒灼了我的腳,刺穿了我的手掌時……」

「別忘了還有五馬分屍和傷口上膠等酷刑!」

修士眼中閃過一抹光彩,不禁讓賈伯曄咧嘴微笑。在這一秒鐘里,他忘了令他窒息的恐懼。巴托羅繆修士回他一個微笑,然後將冰涼的手放在賈伯曄被汗浸濕了的手腕上說:

「別胡思亂想了,賈伯曄先生。反正每個明天都是讓人擔心被送上刑場的一天。」

「你很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我了解。」

「還有……」

巴托羅繆修士移開放在賈伯曄手腕上的手。他失神地看著監獄的四壁,脖子上血管賁張。他機械性地搓揉著那兩根畸形的指頭。

「你永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除非他們把刑具或火炭擺到你面前,」他終於出聲。「是的,那一刻你突然就會明白!」

「你是說?」

巴托羅繆不再說話,年輕睿智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舉起那兩根相連的指頭對著賈伯曄說:

「保持沉默,兄弟。趁現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他做著夢,夢裡牢房的大門突然變成一扇百葉窗。但是穿過牢房門檻而入的不是自由也不是陽光,而是一大群黏答滑溜的毒蛇,像極了一條遊動的蛇蟒河川,它們吞食著他,纏繞著他的頸部,拉扯著他的雙腳……

他大叫著驚醒過來。他不再做夢了,而獄卒的確正在解開他腳踝上的鐵鏈。

「咦!醒的正是時候!」一名光頭警官說。

賈伯曄看著鐵鏈被拿掉,竟還傻乎乎地問:

「時候到了?」

「應該是。走吧,站起來!」

「您要帶我去哪裡?」

「您不知道?」

黑暗中,巴托羅繆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可惜雙方還來不及交換一個手勢或說一句話,他就被人推向階梯,再穿過幾個走廊,幾分鐘之後,他便莫名其妙地被帶到監獄大門的哨崗口。那裡的幾名警衛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其中一位黑髮黑皮膚的警衛轉動門鎖,那道警衛小鐵門應聲被打開,門的另一頭,廣場上出現魚肚白般的晨曦。

這幕景象真奇怪!他再度被人往前推。他踉蹌撞上門檻,腳趾頭被門檻上外突的石塊劃傷。當他回頭張望時,正好看到身後的大門被關上。現在他獨自一人站在監獄門外,站在羅沙略大廣場上。他的雙腳和雙手再也沒有束縛了,舉頭所見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他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

他實在不敢相信,甚至不敢說出那個字!現在連他自己都懷疑起那個字的意思!

一隻狗快步小跑經過他的身邊,然後毫不在意地在監獄大門邊撒尿。之後,小狗穿過廣場,一路直奔到羅薩里歐斜坡。賈伯曄一路看著它,發現廣場上停著一輛雙馬車。那是輛銀黑色的豪華四輪馬車,車體閃閃發光,門上裝飾著一個他極熟悉的徽章。

他瞠目結舌。

德·塔拉維哈侯爵的座車……他父親的馬車!

車門半開著,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朝他打著招呼。馬車夫座椅上的僕從也緊盯著他看。

雖然滿心疑惑,賈伯曄還是穿過廣場。地面上冰涼的石塊一點一滴地刺痛了他赤裸的雙腳。當他走近那輛馬車時,有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上車,笨傢伙!您難道希望全城的人都看見您現在的模樣?」

他唯命是從,就像他一向聽慣別人的命令。他一坐下,馬車立刻開動。

豪華的四輪馬車加上他父親華麗的塞哥維亞式男士緊身短上衣,讓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原有的身份。他身上那條原本黑色的緊身長褲現在沾滿了灰色的塵埃,裡面的襯衫從燕尾服上的破洞里露出一大塊來。腳上的襪子,從底部到膝蓋破洞連連,而那雙馬靴,獄卒們借口說腳銬會磨壞皮質,早將靴子佔為己有了。

侯爵繼續剛才的話題。他轉動兩顆黑色的小眼珠,一副不屑的樣子,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指頭指著座椅上的一個包裹,說:

「他媽的,您真臭!……這裡有一些乾淨的衣服,馬上換上……啊!真是臭死了!」

賈伯曄故意做了個逗趣的崇拜表情:

「很抱歉,侯爵。」

「您是該向我道歉!向您所做過的一切蠢事道歉。為了保釋您,我花了三千兩百杜卡托!也就是阿爾梅里亞一年租地的稅收。一切都只因於您的胡言亂語和那個婊子!」

「侯爵,我……」

一陣顛簸,侯爵的帽子晃了一下,但雙手卻拍得震天嘎響。

「不,不!別開口,先生!我不想聽您講任何一個字!一切就此結束。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我照顧您至今;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我讓您進入學院就讀。而您卻從頭到尾假我之名和那些瘋子和異端分子搞在一起!該死!德·塔拉維哈侯爵竟然被懷疑背叛信仰,因為他的私生子和路德教派的人有掛勾!……三千兩百杜卡托!我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蒙羞保證、擔心害怕加上躲躲藏藏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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