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塞維爾,西班牙,1529年2月

天一露白,他即在等待。

他們掀開他的草席,把他從噩夢中拉起時,天地間依然一片漆黑。他睜開眼第一個想法便是,今天,他的死期到了。

這個想法並不如想像中可怕,不如這幾個月以來威脅他的苦刑可怕,與其這樣永無止境的等待,還不如接受那些刑具的拷打。

近午時分,太陽穿過翠安娜城堡的大前廳。他早已習慣暗無天日的獄中生活,這樣的陽光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合上雙眼。

然後忍受這沒完沒了的寂靜。

階梯前沒有任何聲響,窗外也沒有鳥叫聲。他叉開雙腳。手銬上的鏈子與腳踝上的相連,拉扯著他腳上僅剩的襪子,然後撞擊在被磨亮的地板上,發出巨響。之後,鐵鏈的聲音隨即被無垠的沉默所吞沒。

事實上,這就是宗教審判的結果:保持沉默。沉默的毅力和威力,具有吞沒所有雜音的永恆力量。

生命里的雜音和死亡後的噪音沒什麼兩樣。

當法官對他露出微笑時,天差不多已經全暗了。

那是個溫柔的微笑,但比威脅的表情更叫人受不了。

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的法官,伸出他那圓滾滾的手,示意要他走上前來。

這間審判大廳的式樣很普通。幾扇大窗子前掛著紅色的窗帘,將白日和黑夜一同阻擋在外。幾盞火苗跳動的燭光,將活動的人影映照在屋頂的壁畫上。從大門至走道處鋪陳著淡紫色的地毯。大廳的中央擺著一張橡木座椅,椅背又高又直,整張椅子早被過去幾百個人犯,因害怕而不停地扭動身體而磨得光滑晶亮。

椅子的對面就是審判台。台前有一張長桌子,共坐著三個人。法官是個圓臉的年輕人,前額和雙頰白皙,身穿一襲簡單的黑長袍,幾乎光禿的頭上戴著一頂四角呢帽。在他的右手邊,雖然同樣身穿黑長袍,但可從那件帶紐扣的窄大衣得知他是位秘書,一位嘴角下垂、眼神含蓄的老頭子。書記官則是個剛出道的小夥子,眼裡透露著恐懼,太陽穴上布滿紅色的小斑點。

賈伯曄才剛坐下,隨即有人提出第一個問題:

「你叫做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

法官的聲音與他的長相完全相反:既微弱又單調,像極了從一位老者口中發出的尖細嗓音。賈伯曄不耐煩地聳一聳肩。

「您比我還清楚我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在這個牢里待了兩百五十三天,這是第十二次有人向我提出這個同樣的問題……」

「老實地回答法官的問題!」秘書喝斥。

賈伯曄本想繼續嘲笑,最後還是輕嘆一聲說:

「法官竟然不知道我叫做他說的那個名字;不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和頭銜,甚至不知道我母親只是個女傭……」

「針對所問的問題回答就好了,賈伯曄先生。您是否真的於1525年進入聖瑪利亞高等學院就讀呢?」

「是的。我在那兒讀了四年,可惜後來被迫退學。我在那兒倒是學了不少東西。」

「一些傳自北方的怪力亂神?」

「怪力亂神?法官,是否神學、自然元素和法則、哲學……」

「據說您是虔誠的伊拉斯謨信徒?」

「比全城半數能夠讀書識字的居民還虔誠,法官!」

「全城還有半數的居民不是方絲嘉·愛爾楠德夫人的朋友。」法官再度露出微笑。

賈伯曄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朝書記官看一眼,語多保留地回答:

「法官大人,您很清楚我只去過方絲嘉夫人的住處三次。」

「多少次都一樣!你們都在屋內做些什麼事情?」

「聊天。」

「就你們兩人?」

「當然不是。」

「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有關心靈方面的事情。」

「我想一定包括宗教?」

「法官大人有所不知,有關心靈的探討難免和宗教分不開。」

「您指的是路德思想啰?」

「很少,有的話也都是批評!」

「方絲嘉夫人是否真的曾公開表示人應該大膽接受肉體的享樂,聲稱那是上帝賜予男人的一種愛情力量?」

「的確有幾次。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種冥思的方式,因為——」

「她不是主張有了上帝的愛便足以洗清人類的原罪,再也不必懼怕上帝和魔鬼了嗎?」

「假如法官大人也同意的話,這種想法其實很複雜!方絲嘉夫人認為——」

「您是否聽說過,人類不必懼怕上帝?」

「只聽說過人類應以歡樂和信任的心情愛上帝。」

「甚至在公開場合犯下了幾次肉慾的罪過,現在卻假借這是——正如您所說的,一種進行『冥思』的方式?」

法官的臉色猶如一張金屬面具般無情冷漠。賈伯曄挺直上身,收起譏諷的笑容。

「我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大人。」

「是嗎?」

正當書記員忙著按摩發酸的指尖時,法官的圓臉則出現了一抹虛偽的微笑。他把手伸向正在發言的秘書,後者從堆在面前的文件中抽出其中一張,放在法官張開的掌心裡:

「我們在您的一本書中發現了這個。伊拉斯謨的文藝導覽小冊,確切一點地說……」

「是巴蘭夏的議事司鐸團翻譯的,然後經過教宗的同意,法官大人您得明察秋毫。」

「我擔心的不是這本書,賈伯曄先生,而是這張紙條,由方絲嘉夫人親手……」

未等法官把話說完,賈伯曄即感覺雙腳發軟,心臟像被掏空了般。

「假如我只念其中一小段,您該不會殺了我吧?『親愛的朋友,與您獨處時,不知為何竟能獲得主般的恩寵?甚至完全地信任您?還有誰能夠在我的骨髓里點燃這樣一把聖潔的火焰?您知道嗎,昨晚一整個晚上,與您共度了一個過於短暫,但溫馨至極的寂寥時光之後,我反覆地思考著,原來您就是我的救世主。親愛的朋友,您就像一顆掛在天上的水晶星球,有著貓般、野獸般、獅子般甚至……或許就是貓般的印記吧!雖然我知道您體內的獸性並沒有發威,但是我卻極珍惜它所發出喵嗚聲……』我們跳過下面的情節。」

法官將紙條放下。當他再度發問時,眼中透著憎恨和淫慾:

「這些貓言貓語也算談論……宗教的一部分嗎?」

「法官大人,那是因為在我的肩部後方有一個胎記,樣子就像一隻大貓,所以方絲嘉夫人才會……」

「她是如何發現您身上這個胎記的?難道您曾經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沒有!」賈伯曄激動地大叫,「有一次我們談到了……」

「在這張字條里,方絲嘉夫人清楚地說到『溫馨至極的寂寥時光』,而您卻說你們兩人從未單獨共處一室。誰會相信您說的話,賈伯曄先生?」

書記員不再奮筆疾書。賈伯曄抬頭正視前面那三對想一探他心中秘密的眼睛。這樣的沉默比他腳上的鐵鏈更讓人難受。法官的指頭在他那豐滿的臉頰上來回地搓揉著。之後,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和藹可親:

「賈伯曄先生,請冷靜點。您只要說出實情就沒事了!我們知道方絲嘉夫人曾多次引誘您說出褻瀆神明的話。我們也知道受害者不止您一人,知道您和她都曾支持過路德教派的言論。我們還知道她曾經和您一起犯下一些勾當……」

賈伯曄舉手請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法官大人!」他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後說:「隨便你們要把我怎麼樣,我不想再說了。」

「您是說……」

「假如我再開口說一個字的話,我將遭天打雷劈。」

「還有比天打雷劈更慘的事情等著您,先生。」

賈伯曄怒視法官,後者則乾脆閉上眼睛,向身旁的警官做了個小手勢,然後說:

「我們明天再繼續,賈伯曄先生。要不要用刑,任君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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