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度門邦巴,1528年12月

「醒一醒,安娜瑪雅。」

睡眼惺忪的她想在草席上多躺一會兒,於是便拉了一下蓋住身體的毛毯。維拉·歐馬嚴厲地看著她。

他悄悄地走進這個房間,腳上的草鞋無聲地滑過石面地板。像大部分的時候一樣,光看他那高大的身軀和唇肉染成淺綠色的大嘴,便讓人覺得他的突然出現帶著強烈的威脅意味。

「起來,快!」

「發生什麼事了?」

「別再問了。起來,馬上跟我走!」

安娜瑪雅試著恢複神智。男孩們的入教儀式才舉行過兩天。曼科和古亞帕互毆謾罵也只是發生在前天夜晚的事情。好不容易過了兩天平靜的日子,眼看新的爭端又要開始了。

她爬下床,難過地看一眼她那溫熱安全的眠鋪。此時日光剛穿過那扇面對內院的門帘。

「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我不確定你到底做了什麼。但是你去度門邦巴應該就不是件好事!」

「我不希望看到古亞帕和曼科吵架……」

「是誰告訴你他們的那些童年往事?」

這次維拉·歐馬的語氣把安娜瑪雅完全嚇醒了,嚇得全身打戰。

窗邊的神龕里祭拜著月神瑪瑪·琪拉的銀耳環,因在昏暗中微微發光,看起來好似下雨般。維拉·歐馬乾枯的指頭緊抓著門帘,用喑啞的聲音大叫:

「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不在神廟裡。」

彷彿被人從腹部重擊了一拳,安娜瑪雅張著嘴巴,無法呼吸。之後她以微乎其微的聲音,吐著氣問:

「你說什麼?!」

「你聽見了。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不見了。」

「怎麼會?怎麼可能?」

維拉·歐馬睜大眼睛表示不知情。黑暗中,他看起來更高更瘦,憤怒與不安在他的臉上划下一道道鮮明的皺紋。

「黎明時,我和幾位祭司前往安帝神廟的大廳,」他說,「棺木里空無一物。停柩台上的木乃伊早不見蹤跡了。」

「但是有誰……誰敢這樣做呢?」

「是誰?你還問?……現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完全肯定:那就是你,小女孩,人們會把這個罪過往你的身上推!」

「我?我!為什麼?你不可以把這樣的滔天大罪怪在我的身上,維拉·歐馬,你知道……」

「我不會怪罪你,安娜瑪雅!」智者心灰意冷地長嘆一聲,「可是其他的人,唉,巴不得能夠這樣做!你是卡瑪肯柯雅,你的任務不就是在雙胞兄弟神的協助之下保護君王的木乃伊嗎?這不就是萬亞·卡帕克君王在臨死前的那個晚上託付給你的使命嗎?要你在他奔赴黃泉時,留在這個人世間支持他嗎?」

安娜瑪雅淚眼矇矓。但是如此不實的指控實在太欺負人了,她立刻以手背擦乾眼淚。如今她再也不是當年被帶到印加來的那個膽小女孩,她語帶憤怒地說:

「為什麼我要那樣做?」

維拉·歐馬手一揮,不理會她的反問:

「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阿塔瓦爾帕是你的監護人,必要時,他們會編出一套謊言!」

「我聽不懂……」

「是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那些庫斯科人恨我們入骨,一心只想消滅我們……」

維拉·歐馬突然不說話。內院里傳來幾聲慘叫、幾聲破口大叫的痛苦哀號,安娜瑪雅之名有如一句罵人的髒話在空中縈繞不去。

「你看吧,他們果真迫不及待。」維拉·歐馬平靜地說,「做好心理準備,我的乖女孩。他們才是那些你該去說明、說服他們相信你無辜的人。」

「就是她!」

「是她弄丟了我們的君王萬亞·卡帕克!」

「大不敬啊,大不敬!世界將蒙難!安帝必會懲罰世人!」

「這個藍眼睛的女孩是個凶神惡煞!安帝要把她化為灰燼,琪拉要把她丟進河內!」

萬亞·卡帕克宮的內院幅員廣大。然而現在卻擠滿了那些新來的客人,眾人神色緊張,指手畫腳,簇擁在由兩條蛇鎮守的內院門檻前。他們全是來自庫斯科的貴族,全屬於瓦斯卡爾的陣營。其中有些人手持武器,高聲叫罵,揮舞著手中由黑石製造、磨得晶亮的致命狼牙棒。其他的人則高舉著標槍,還有一些人忙著轉動投石器或炫耀他們的黑曜岩斧頭……

各宗派的首領在內院中央圍成一個圓圈。他們開會討論,竊竊私語,相互凝視;即使發言時大家均語多保留,然而從眼神卻可將他們的想法一覽無餘。所有的眼神一致責備著接受阿塔瓦爾帕和維拉·歐馬保護、外人無法與之親近或對話的安娜瑪雅。

「自從這個女孩來到我們這裡之後,一切的神諭全不利於我們!」其中一位長者大聲地說,「她是個掃帚星!」

「你保護她,但卻害慘了我們,阿塔瓦爾帕!」一位全副武裝的戰士,伸出手中的六彩羽毛標槍,指著安娜瑪雅叫囂。

說完後,他的身邊響起一陣附和聲。這個人的前額系著一條將領級的頭巾,身上穿著由小羊毛編織的長衫,上頭綴滿代表最高層級的方形和三角形圖案。他莞爾一笑,嘴角露出驕傲的弧線。

「我們早就猜中了你的陰謀!你不想將萬亞·卡帕克的木乃伊送到庫斯科的至尊神廟!你擔心它將在原始世界的先祖身邊佔有一席之地,因為這麼一來,我族的唯一君王瓦斯卡爾便將取得你父親的能力,贏得統治權!所以你才叫這個小女孩弄走君王的木乃伊……」

「讓我們燒了她的雙腳,逼她說出藏匿木乃伊的地點!」

躲在內院的角落,安娜瑪雅猜想著側臉有如老鷹的曼科和臉龐高貴的保祿的心情。他們眼帘低垂,表情尷尬。他們也是瓦斯卡爾族的成員。所以就算他們想幫她,也將力不從心……

在替她辯駁的一方,群集了阿塔瓦爾帕的親戚和來自基多的貴族,她看見了古亞帕。他的臉很顯眼,因為他的左臉頰上貼著一張用細紗布包紮的藥膏,腫脹的雙唇則掛著一抹不自然的微笑。

突然間,壓過眾人嘈雜的聲音,阿塔瓦爾帕以鏗鏘有力、勢如破竹的嗓音說:

「你們還有很多廢話要說嗎?」

他面不改色,唯有指尖因憤怒而微顫。叫罵聲戛然而止。他放鬆手臂,張開指頭,掌心朝下,對著所有的庫斯科族人說:

「你們當中一定沒有一個人相信卡瑪肯柯雅,也就是由我父親親自指派陪伴他的雙胞兄弟靈魂的那一位,會是這樁可惡的綁票案的主謀。沒有人會認為我竟敢反對安帝的遺志,反對我父親魂歸庫斯科。」

轉身向右,阿塔瓦爾帕對著身旁一位頭戴金環冠官帽的老者說:

「當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在駕崩前揀選他的卡瑪肯柯雅時,柯拉·托巴克和其他的大臣一樣都在場。我父親指派她,在我的哥哥瓦斯卡爾被授予帝王頭巾之前,負責依照傳統執行他的遺願。所以該把我父親送回庫斯科的人是她。該把我父親的木乃伊祭奉在科里坎查神廟裡的也應該是她。」

「的確是,」老者說,「我是君王遺言的見證人,而且我敢說在場所有的人,我們的最大的心愿莫過於看見唯一君王的木乃伊能夠回歸他最心愛的城市!所以我不相信卡瑪肯柯雅會犯下你們所指控的罪行:太陽之子對她十分信任。」

「你們當中那些叫罵得最凶的人,最值得懷疑……」阿塔瓦爾帕接著說,「天曉得他們是否才是褻瀆神諭的人?」

方院的氣氛似乎就要被眾人的沉默給凍結了。之後,突然迸出一個尖銳的聲音說:

「你想怪罪我們?你想威脅我們,阿塔瓦爾帕?我們,這些屬於你哥哥瓦斯卡爾陣營的人!他可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兒子!你怎麼那麼大膽?」

這一次,阿塔瓦爾帕盛怒難忍:

「我還不如您大膽,您竟敢侮辱和玷污那位我父親所挑選的女孩!」

再也受不了了,安娜瑪雅往前走到圍坐人群的正中央。她舉起一隻手後,大聲地說:

「別再為我爭吵了!」

眾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

「帶我到神廟去,到我丈夫雙胞兄弟的身邊。他將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君王的木乃伊。」

維拉·歐馬和阿塔瓦爾帕同時露出驚訝的眼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智者嚅動著被染綠的嘴唇喃喃地說。

安娜瑪雅表示知道。其實,對於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她自己受到驚嚇的程度並不亞於智者!因為這些話根本是不由自主地從她的口中說出,每個字信心滿滿地自己從她的嘴唇里溜出來。現在,她的心臟就快要跳出來了,手心也沁滿緊張的汗水。然而,人群里議論紛紛,懷疑的語氣多過於信任。遠處,曼科和保祿也抬起眼看著她,兩人的眼光炯炯有神。至於古亞帕,他則收起原本掛在臉上的微笑。接下來的一聲怒吼,重新劃破沉默:

「阿塔瓦爾帕!假如這個女孩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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