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度門邦巴,1528年12月

廣場邊圍繞著一長條由一些金銀長柄叉所支撐的黃金繩索,中央,在細雨紛飛里,依然燃燒著一團火苗,燒焦的古柯葉和玉米葉發出陣陣甜膩且令人頭暈的氣味。

曼科的嘴巴黏糊糊的。他的舌頭和味蕾仍留有奇恰酒辛辣刺痛的味道。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維拉·歐馬和幾位祭司依舊保持戰士般的警戒心情。賽跑的影像在他面前一遍遍重演,他感覺肌肉仍在跳動,勝利的滋味讓他高興得暈頭轉向,陶醉不已。

在一陣溫和龍捲風的席捲之下,古柯葉的煙灰將萬亞·卡帕克國王的黃金雙胞神像團團圍住,同時掀起這位人稱「卡瑪肯柯雅」的神秘面紗,隨後露出安娜瑪雅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和唇線鮮明的漂亮嘴巴。天際突然閃起一道雷電,他們四目相交。

保祿站在他的身邊,驚訝地看見他們彼此相望。他笑著輕聲地問:

「你覺得她長得很漂亮?」

「我不知道……她真的長得和其他的人不一樣。她是從哪裡來的?」

「好像是森林。」

祭司們走向這些新勇士,用一根羽毛在一碗裝著羊駝血液的盆里蘸了一下之後,在這些年輕男孩的臉上輕輕地畫了一筆。接下來便是發願的時候了。

對曼科而言,開口說出這些發願尊崇太陽神和效忠印加人的誓詞的人,似乎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他現在只急著想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親耳聽見自己被加冕為真正的戰士。

既然他是這場賽跑比賽里的優勝者,他當然是第一個接受白短褲的人。之後他還收到一雙燈心草涼鞋、一件有著白條紋的紅上衣、一條頭巾和一頂垂掛著金銀亮片的羽毛王冠等……

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其中包括參賽者的父母親、族人、庫斯科和基多的眾多達官貴人,所有的人皆懷著羨慕的眼神看著他,當然也有一些忌妒的眼光。

曼科驕傲地抬頭挺胸。接下來受獎的是由保祿和古亞帕所領隊的全體參賽團員。假如他的弟弟保祿送給他的是一個溫馨的眼神,那麼在這位面帶些許嘲諷微笑的勝利者面前,古亞帕看他時的神情則充滿了敵意。不像其他此刻正接受可恥黑短褲羞辱的失敗者般垂頭喪氣,古亞帕露出不以為然的挑戰表情,威脅的意味幾乎一覽無餘。

時間飛快地過去,歌唱表演完畢緊接著的是舞蹈。廣場上隨處可聽到歡笑和喝彩的恭賀聲。曼科走上前去與那幾位最年長的戰士寒暄,他們眼帶歡欣地看著他,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的眼神總會回到那位年輕女孩安娜瑪雅的身上。

授獎儀式一結束,處女們捧著裝了奇恰酒的酒瓶走向這些年輕人。她們為這批新出爐的戰士送上酒,並且將在這賽程的最後一個夜晚,與這些少年露天共宿。酒酣耳熱之後,他們便將迎戰純潔的瑪瑪·琪拉以及冥世間所有善良與邪惡的古怪精靈。

曼科驚訝地看著安娜瑪雅走向古亞帕。他指給保祿看,然後訝異地說:

「她為那條狗加油?」

「她顯然是沒有選擇的權利,曼科!因為她屬於阿塔瓦爾帕的宗派。」

「這些宗派全都該死。當年曼科·卡帕克大帝建立王朝時,根本沒有宗派的問題。我還想告訴你,在剛才的比賽當中,我完全沒有為庫斯科宗派而跑的想法。」

「問題不在於你是否這樣想,你,哥哥;而是他們得這樣想,他們。」

幾名被派來為他們服務的少女走了過來,嘴上掛著微笑,眼睛朝下看。她們都很年輕和嬌小,美麗得像一個個假娃娃,替他們斟酒時更是畢恭畢敬。曼科一口飲盡瓶中的奇恰酒。今天早上被禁食飲料,現在這樣酸甜的涼意正可解放他乾渴的味蕾和喉嚨,並且消除全身的疲憊感。

這幾名少女馬上折回去,請司酒官拉動繩索,讓傾倒的大酒瓮將空瓶子重新裝滿。安娜瑪雅也一樣,她在那尊仔細彩繪過的大麻加 酒瓮的瓮口下將瓶子裝滿。源源流出的啤酒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有點兒讓人噁心的酸味。

向安帝祈福的最後一場禱告儀式終於結束了。少年們的醉意逐漸轉濃,疲憊感一發不可收拾,幾分鐘之內,所有的男孩全都昏昏欲睡,酒醉讓他們站不直,也睜不開眼,席地而睡的慾望排山倒海而來。曼科感覺那一個眼神仍緊跟著他,他合上眼深呼吸,然後又站了起來。

「曼科?」

保祿拉一下他的衣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赫然看見安娜瑪雅站在眼前。

「啊,是你!」他邊詛咒頭暈邊說,「我還沒謝你呢,安娜瑪雅。多虧你的幫忙,今天我才免於一死!」

她做了否認的手勢:

「它差一點兒就讓你失去了冠軍的寶座!我才一舉腳,這幾條蛇便鑽進我的腳底下——我學會了如何交朋友。」

她把手腕上的手環給他看,上面有兩條纏綿在一起的蛇。他隨便看了一眼。他實在不習慣她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他還是比較欣賞她那纖細挺立的背影。

「蛇不就是智慧的象徵嗎?」

「據說。」

「為什麼它們會吸引你的眼光,安娜瑪雅?」

她像小女孩般笑了一笑。

「還不如你今天吸引人呢,偉大的戰士。」

安娜瑪雅瞧一眼維拉·歐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嚴肅眼神。一個簡短的指示,他命令她遠離曼科,於是她只能點頭向這兩位兄弟問好:

「我得回到我支持的那位男孩身邊。祝兩位有一個美麗的夜晚。但願瑪瑪·琪拉將溫柔賜予你們!」

等她離去後,曼科轉過身來嘲弄保祿:

「你覺得怎麼樣,弟弟?我們該說她長得很美或很醜呢?」

「反正,就是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你看到沒,維拉·歐馬智者把她管得像個怕被人搶走的寶貝妻子!而且我想他不希望我們和他的這位被監護者在一起!」

一入夜,安娜瑪雅便再度心生恐懼。

方院的皇宮裡雖然點燃著一盆溫暖的火苗,然而反照在古亞帕眼中的卻是一股越來越詭譎的光影。自從入夜以後,他便杯不離手,喝個不停,想藉由奇恰酒澆熄白天里所受的侮辱。

他小口地飲啜,因雙手顫抖得厲害,潑灑到長衫上的啤酒和他真正飲下的量一樣多。奈何宿醉只讓他神志不清,卻無法入眠。他的四周酒氣衝天。他不時地挺一挺上半身,向月神高舉雙手,彷彿想將它掐入指縫間,然後張著嘴巴欲言又止。最後,他總是再度倒下,四處尋找酒瓶。

「沒酒了,」他尖聲喊叫,「再去幫我拿一些過來,藍眼睛的女孩!」

「你醉了,古亞帕……」安娜瑪雅試著對他說,「或許你應該休息一下?」

「去拿些奇恰酒來!」古亞帕指手畫腳地說,「再去拿些奇恰酒來,少跟我啰嗦!」

當安娜瑪雅站起來時,他伸出手抓住她的一條大腿。藉由一個轉身擺動衣服的動作,安娜瑪雅本已躲過他的拉扯,但是古亞帕反而緊緊地抓著她的衣服不放,將她拉向自己。於是她便狠狠地朝他用力一踢,甩掉他的糾纏,後者應聲倒向一邊,冷笑著說:

「你喜歡他,嗯,我的哥哥曼科!」

「古亞帕……」

「我看見你們兩人深情相望的樣子!可惜你是個來自森林的女孩,而他,他可是庫斯科人!你永遠也別想……」

「我是你父親的雙胞兄弟的妻子,搞清楚!別忘了這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卡瑪肯柯雅!可不是嗎?維拉·歐馬真該替你找個專屬於你個人的名字!」

古亞帕乾脆一股腦兒往後倒,臉部表情因狂怒而不自然。

「曼科作弊!」他半對天半對安娜瑪雅嘟噥,「不久之後,大家便會知道他作弊……」

安娜瑪雅想起安蒂·潘拉對曼科的那些怨言。但是曼科贏了比賽!

在此本該充滿競賽與歡樂的夜晚,她的心情反而感到恐懼和備受威脅。是的,在庫斯科和基多兩族群之間存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但是古亞帕現在卻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用食指指著她的鼻尖說:

「而且是你幫他作弊,卡瑪肯柯雅……」

「我幫他?」

「是你讓他贏了比賽!」

「別裝傻了!我只不過幫他躲過一條蛇。」

「安帝在他的路上放了條蛇,而你竟然把蛇趕走。這樣,這樣還不算作弊嗎?你甚至讓這條賤狗贏得比賽,而他根本不像我,是阿塔瓦爾帕的親兄弟!你背叛了我們!」

「我沒有……」

安娜瑪雅不再說話,反正多說無益,因為古亞帕早醉得聽不進任何理由了。現在她只願他安靜,醉得不省人事。

但是,古亞帕竟然踉踉蹌蹌地重新站得筆直。

「過來,」他壓低嗓門說,「過來,跟我走。」

「去哪裡?」

古亞帕重新仔細瞧著安娜瑪雅。他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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