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度門邦巴,1528年12月

天色陰霾。山腳下,透過在細雨中裊裊上升的層層薄霧和香壇里飄出的煙嵐,曼科瞧著度門邦巴的皇宮和屋舍。太陽神廟前的廣場正中央,一大群混亂的高官簇擁在插滿神聖羽毛、安放唯一君王萬亞·卡帕克木乃伊的棺木四周。

棺木旁,就在神廟階梯的最高處,那尊雙胞兄弟的神像閃閃發光。

假如辦得到的話,在一整天無止息的賽跑之後,他們所要抵達的終點就在神像旁邊。

但是那個地方看起來似乎很遙遠,遙不可及!

「才不呢,沒那麼遠,」保祿在他身邊說,似乎猜中了他哥哥的心思。「對你而言不遠,曼科,只要意志夠堅定……」

他笑了笑,不再說下去,然後往曼科的腋下捶了一下,取笑說:

「但是說真的,你的腿還真有點兒短!唔……我會等你的!」

曼科莞爾一笑。其實,他的速度比保祿快兩倍。但是,他們總是盡量跑在一起。他們是同一個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他們都是印加先王萬亞·卡帕克的兒子,差不多是同一天生,但是兩人的友誼可不是源自他們的生日:因為唯一君王的兒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事實上,他們從未見過唯一的君王,甚至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兩人的母親同樣都是庫斯科部落的貴族,君王卻拋棄她們移居基多,與北方後宮的三千佳麗,夜夜共度春宵,他的精囊就像被風戳了個洞的花粉莢。

兩人的母親同心協力將他們撫養長大。長久以來,自從他們懂事之後,曼科和保祿便像兩根從未分離過的手指頭。

保祿輕撫曼科的肩頭,堅決自信地說:

「你會贏的,我知道。我,我也要贏,因為我不會離開你!現在,走吧!該去潑灑奇恰酒和祭拜了。」

祭司們在亞那萬克古墓前點燃了一盆火,他原是族內的先祖,後轉變成一顆石頭,就像在他的出生地庫斯科,眾人皆知他可以跑得和俯衝得像梟鷹一樣快。

曼科勉強地睜著眼,他餓死了,肚子也不舒服。從其他競賽者那一張張疲倦的臉龐和布滿紅絲的黑眼中,他猜想他們和他一樣困,一樣心神不寧。

然而所有的人皆抬頭挺胸,沒有人願意暴露自己的缺點。

穿過一陣陣刺鼻的煙味,他們隱約瞧見幾位叔伯們熟悉的身影。賽跑即將展開,但是在這之前,還需先通過鞭笞的儀式。每位新參賽者的叔伯都將鞭笞他們這些未來的勇士,讓他們明了該終身恪遵的王法的重要性。

曼科害怕這一刻勝過賽跑活動本身,但他不是怕痛,而是他心中充滿了恥辱之痛。

幸虧他的叔叔力氣不大:當他和其他的長輩一起鞭笞競賽者時,他只用皮鞭輕輕划過曼科的手臂和大腿。

他起身,帶著靦腆的微笑,一個不好意思的微笑。「我又不是15歲,」他心想,「而且比他更強,比任何人都強。」

他應該相信他的弟弟所言。他應該和保祿一樣有自信。今天,他一定要贏。

當比賽開始,號角聲響遍整座山谷,甚至傳到山腳下的溪壑里時,曼科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忘了煩惱和疲倦,忘了艱辛的賽程和刺骨的寒雨,心中只想著開跑時的快感。

像只敏捷、強壯、快樂和自由的美洲獅子,他輕鬆地跑下第一個斜坡。要不是必須保持呼吸平暢,他真想高興地大叫。

賽程首先從正北方出發:經過一小段斜坡之後,參賽者緊接著必須爬上一座黑山頂,穿過一片看似平坦,卻潛藏落石危機的山丘,其間每個步伐都倍極艱辛。但是好戲才剛上場,下段行程朝西,跑下另一長段略微傾斜的山坡後,才能抵達由至高無上的阿普神坐鎮保護的宛納柯瑞山腳下。假如參賽者成功地攀頂,又順利地跑完斜坡,那麼太陽神廟高原附近還有一個環形跑道等著他們,之後他們還得沿著那條站滿觀賽處女的溪壑往上跑,跑到出發點的丘陵上。

保祿一直跟在他後面,形影不離。在前幾段的斜坡上,兩人輕鬆地贏過大多數的跑者,但是在那段落石磊磊的山丘上,一陣突來的疲倦讓他們逐步落後其他的參賽者。再加上驟起的狂風,夾帶大量的雨滴灑在臉上,比剛才叔輩們的鞭笞更難受。

曼科很快地便發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短促,肺部灼熱,雙腿僵硬。他聽見保祿有力的呼氣聲漸行漸遠,遠得像被大山谷吞沒的迴音,連那些跟在他們身後,催促他們往前跑的長者的吶喊也消失不見了。現在他的身體反倒成了一個令人苦惱的敵人。

他回頭,看見保祿做了個鬼臉——眼球突出,張著大嘴,示意他快跑,不要等他……

之後,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大群北方部落男孩的身影。曼科猜想其中一定有古亞帕輕蔑的眼光,他是所有參賽者中最勇敢而且跑得最快的人。

這樣的憤慨反而鼓舞他加快腳步,完全不理會從草鞋底縫溜進腳底的小石塊所帶來的不適。

很快地,他的呼吸再度平順,他知道又贏回了戰局。緊追在古亞帕之後,他邁著雙腳,靈巧地在石頭上飛奔。

曼科忘了那如火苗般撕裂肌膚的灼燙和悶燒在胸口的火焰,他忘了身體的疼痛,一心只想往前沖,仿若他的靈魂成了一股獨立的力量。

馬上,他就要衝上那條只容得下兩人並行的小路,迎頭趕上古亞帕了。

他們肩並肩,咬緊牙關,發出同樣努力的吆喝聲,彼此較量著速度。之後,古亞帕認輸了,他肩頭一垮,整個臉往後仰,在空中掙扎的雙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就在曼科超越他的那一剎那,古亞帕仍努力想保持領先,可是偏偏一個重心不穩,他的手肘撞上了曼科。頃刻間,年輕的王子感覺自己撲了個空,稍後他才回覆鎮定,繼續開跑。

幾乎是不自覺,他發出一聲勝利的呼喊,迴音在石塊間回蕩。

古亞帕已經趕不上他了。

曼科一路往前沖,猜想此刻其他的人應該都遠遠地落在他的後面,包括保祿在內,儘管他信誓旦旦,可惜依然無法趕上他的哥哥。但是曼科對他有信心,他絕不會和那幫穿著羞恥的黑短褲的落後者一樣……

抵達那座聳立在巨石中的山頂之後,曼科跑下斜坡。他繼續加快腳步,往前沖。

雙眼盯著下一座山頭,眼中所見皆讓他激動不已。此時他是石頭、昆蟲和生物世界中唯一的人類。「我是風,我是雨,我是光明。」

他覺得似乎從天庭以降,以及在每顆巨石後面都有一個友善的眼神觀望著他,這樣的眼神無所不在,是一種他早就熟悉的眼神。

奇怪的是,當賽程看似永無止境時,他的呼吸反而變得平順,而且還在抵達宛納柯瑞山前的幾個斜坡上放慢了速度。上山的小路沿著一座陡峭的懸崖越行越窄,最後只剩下一條蜿蜒在岩邊、令人目眩的羊腸曲徑。

曼科有懼高症。他知道過高的陡坡會讓他覺得噁心,他將無所適從,無法邁出步伐。但他已有心理準備,他將努力克服這個讓他心驚膽戰的恐怖時刻。

哎,可惜面臨災難時,他依然亂了分寸,他竟然盲目地亂竄亂跑。

彷彿已經看見自己隨著落石滾下山,他的雙腳抖個不停。一陣寒意躥上脊樑,涼透了整個背部。他每往前跑一步,眼前便更加空白,混亂的暈眩,幾乎是帶著微笑,像極了死神的呼喚。

曼科於是緊挨著岩石,他雙手攀在岩上,緊貼著崖邊。

就在那兒,還有幾步遠,他只要繞過一個岩頂,便可抵達那條鋪陳在草原大斜坡邊的小路……但是為了抵達那裡,還需克服那座懸崖,戰勝心中的彷徨,承認它的存在。

他再也受不了了。

汗水濕透了全身,雨滴和淚水也早就分不清了。在他的四周,薄霧裡飄著一些聲音:是那些罹難者的哀號,像求救,又像鼓勵。

當他鉚足全勁超越古亞帕時,後者撕裂喉嚨冷笑說:

「曼科!曼科!你一定會跌下山谷的,甚至得不到黑短褲幫的支持!你只不過是個懦夫,是庫斯科的後裔!」

古亞帕說得對,剛才懦弱的確戰勝了他的勇氣;剛才羞愧的確掩飾了他的好勝心。他可以站在這裡,垂著雙手,直到黑夜降臨。人們將在陡坡下尋獲他那摔得支離破碎的屍首。對他而言,一切都無所謂。他祖先的聲音飄到哪裡去了?他那最篤定的自信心丟到哪裡去了?

他現在一無所有,只剩驚恐。他心跳的速度比蜂鳥振翅的頻率還快。

「曼科!」

是保祿熟悉的聲音。他無須多問便了解其中的含義。

「把手給我……」

曼科照著他的話做。他四肢發抖,一步步往後退,直退到他弟弟等他的那個山頭為止。

「慢慢地吸氣。讓我來,讓我跑在你前面,讓我為你開路。」

保祿跑在他前面,一腳跨過那塊讓他裹足不前的岩石。

「過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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