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基多,1527年12月

「你是個沒大腦沒記憶的女孩嗎?聽進去的話竟然不懂得意思?唯一的君王和你談了一整夜,而他的話竟不如一片古柯葉在你指間所留下的迴音嗎?」

已經有幾個小時了,智者維拉·歐馬總是問這些相同的問題。而她只是一味地低著頭重複同樣的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聽不懂……他說個不停!我聽不懂他說的話。我也不想忘記,但是那隻美洲獅子直盯著我看,所以我全忘了……」

「那隻美洲獅子直盯著你看,所以你便全部忘記了!」

這樣的訕笑里夾雜了許多苦澀的諷刺和責備,所以安娜瑪雅便把頭轉了過去。

「冷靜點兒,維拉·歐馬!」阿塔瓦爾帕不客氣地說。

維拉·歐馬以拳頭捶擊身上的金色胸甲,然後走到旁邊去,這樣的動作似乎緩和了一點兒他的怒氣。

在這間只擺了一張床和一隻巨大的空瓦罐的昏暗房間里,氣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維拉·歐馬用力扯了一下披風後,轉過身去,氣得雙手發抖。

「萬能的阿塔瓦爾帕大人,我親愛的貴族兄弟!」他說,「我一向很尊重你,但是你似乎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你的父親萬亞·卡帕克離開人世已經足足一個月了,可惜臨走前卻沒有指定王位的繼承人。但或許就在他臨終前的那段病危期間,他曾經將遺願轉告給這個小女孩,但是你看!她卻只記得盯著那張美洲獅子獸皮上的雙眼,而忘了其他的一切!」

維拉·歐馬默默地睥睨著安娜瑪雅許久。後者感覺自己的雙膝軟弱無力,胸中填滿了羞愧。

「所以,」智者冷淡地說,「所以帝國將就此沉淪,因為沒有一位印加人敢將頭巾罩在自己的頭上。從此四方帝國將群龍無首,安帝的後代將再也無法統治百姓!再這樣下去的話,你覺得我們所處的世界,有可能不會分崩離析嗎?阿塔瓦爾帕!阿塔瓦爾帕!你本可成為唯一的君王……」

「你明知道我為什麼會拒絕,維拉·歐馬,不要再提了。」

「你的理由根本不算理由!你的拒絕讓當時身染重病,壽終正寢的萬亞·卡帕克國王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作出如此不智的決定。」

「維拉·歐馬,請留點兒口德!」

「實情不就是這麼簡單嗎?他指定了誰去繼任原該由你接下的位子嗎?他那個最小的兒子只不過才一個月大啊!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況且卜卦的結果都是下下籤。祭師們一致認為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唉,病魔纏身,所以你的父親才會如此頑固……」

「你的話了無新意,維拉·歐馬。你總是舊事重提,令人生厭!」

「那麼讓我告訴你一個真正的消息吧,今天凌晨發生了……」

「說。」

「既然那個小嬰兒現在是國王指定的王位繼承人,今晨祭司們前往度門邦巴準備為他縛上頭巾時,小嬰孩竟和他父親一樣早已斷氣多時了。」

沉默突然向陣冷風般吹向他們。安娜瑪雅忘了自身的處境,聽得聚精會神。她盡其所能地不動聲色,心中猜想著阿塔瓦爾帕沉緩的呼吸和維拉·歐馬智者咬牙切齒的格格聲,後者問道:

「現在該怎麼辦呢?告訴我,阿塔瓦爾帕,你知道的!」

「庫斯科的那些強勢部落,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玻爾拉頭巾系在我哥哥瓦斯卡爾的頭上,」阿塔瓦爾帕悲傷地說,「被指定為第二繼承人的是他……」

「沒錯!可惜神諭全對那個新生兒不利!況且即使他們全都同意這樣的安排,你和我一樣都很清楚瓦斯卡爾的為人,他根本不按牌理出牌。現階段,他假裝甘心屈服在那些庫斯科叔伯和嬸姨們的指揮之下。這些人從來只願獨裁統治,並且對所有的北方部落懷恨在心。沒有人知道他將會對四方帝國採取什麼樣的統治態度,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將會血洗國家。他喜歡陷人於苦難之中,而且他將視我們為仇敵!這就是未來的命運。你覺得這樣合理嗎?現在我把事情全都告訴你了。我實在很怕天父安帝生氣、聖母琪拉流淚而閃電神伊拉帕火冒三丈!阿塔瓦爾帕,唯有你可以讓帝國團結統一和強盛!」

阿塔瓦爾帕以壓抑的語氣簡單地回答說:

「不。瓦斯卡爾應該戴上玻爾拉頭巾,因為這原是我父親萬亞·卡帕克的心愿。」

維拉·歐馬憤怒地以腳跺地,嚇得安娜瑪雅從地上跳起,然後他伸出一根好似尖銳標槍般殘酷無情的指頭直指著她。昏暗中,智者臉上被古柯葉染成綠色的雙唇和牙齒變得一片烏黑,讓他的嘴巴看起來空洞可怕,並且發出一連串轟隆隆的話語:

「你知道嗎?他把實情全都告訴了這個小女孩!一整個晚上!我們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只要讓她恢複記憶即可!……啊,阿塔瓦爾帕!把她交給我吧,必要時我會剝了她的皮!我向你保證今晚——」

「不,維拉·歐馬,」阿塔瓦爾帕堅定地打斷他的話。「你絕對不可以這樣做。」

這兩個男人對視了一會兒。就在智者終於離開,朝屋內的一扇小門走去時,安娜瑪雅簡直就要暈倒了。一聲簡單的命令,阿塔瓦爾帕叫住他。

「請你聽清楚,維拉·歐馬兄弟!我知道你剛說的這些話都是為我好,我一定不會忘記。但是我寧可尊重我父親的決定,即使是心不甘情不願。假如他認為是月神派遣了這個女孩到他跟前來,他必有他的理由。假如他曾向她訴說了未來,卻又不希望她現在記得,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維拉·歐馬嘆口氣。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走回來問:

「你希望我怎麼做?」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和我一樣都聽見了我父親說:『安娜瑪雅女兒!湖泊的女兒,琪拉的女兒!但願你能夠在此人間長命百歲……』他指定她做他的『雙胞兄弟』神像的守護神,那麼就這麼辦吧。」

維拉·歐馬搖一搖頭,沉著一張臉,像對一位不聽話的小孩訓話般,他說:

「這行不通。從沒有任何一位雙胞兄弟神娶過妻子。」

「那麼,以後就可以有了。我要你親自將這件事情轉告給所有的祭司:這個女孩將成為雙胞兄弟神像的卡瑪肯柯雅 。」

「他們不會同意的!讓我把她丟進美洲獅子的墓穴里,她就會想起來了。」

「不!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要她待在這裡,待在他身邊。所有目睹他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歷代君王都和你我一樣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小女孩只是個野蠻人!」維拉·歐馬反駁說,「她根本不懂什麼是卡瑪肯柯雅,她從來沒見過雙胞兄弟神像!」

「由你負責告訴她所有她該知道的事情,而且要快!」

「阿塔瓦爾帕!她並不是真正的印加人,憑什麼要把我們的秘密告訴她?這樣做根本違反傳統和天法……萬一你搞錯了,你可知會有何後果?」

「這是我父親的遺志,我不可能犯錯。」

「天曉得?假如我們犯了大錯,太陽將永不再從東邊升起!難道你希望白天像黑夜一樣永遠如地獄般漆黑?時間永遠停留,國家滅亡嗎?」

這番話字字句句如棍棒般痛擊安娜瑪雅的內心。然而阿塔瓦爾帕卻以平靜的聲音命令說:

「別再抱怨了,維拉·歐馬,照我的話去做。」

智者閉目沉思了一會兒之後,終於屈服了,不再反駁。隨後,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用硬如樹枝的指頭緊抓住安娜瑪雅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陰沉地看著她:

「小女孩安娜瑪雅!你聽到了嗎?從今以後你全得聽我的。這可是我弟弟阿塔瓦爾帕的命令。我向你保證,假如你敢將唯一的君王臨死前告訴你的那番話轉告給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話,我會把你的心臟剁成肉醬!」

他用力地的甩下她的臉,重得像給了她一巴掌。當智者頭也不回地離開阿塔瓦爾帕時,她雙腳一蹲,倒向那張狹窄的小床。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恐懼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抽噎著,張大嘴巴發出一聲驚叫。阿塔瓦爾帕王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之後,他走上前去,跪了下來,然後用指尖輕觸她的肩膀,再用手背溫柔地撫摸她。

「看著我,小女孩。」他溫柔地命令。

和智者的爭吵雖然讓他的眼白部分變得超乎尋常地血紅,然而他漂亮的唇上依然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別哭了,安娜瑪雅,」他輕聲地說,「要勇敢和堅強,別懼怕智者。他雖然經常大喊大叫,其實並不如外表剽悍。他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們……」

他繼續盯著她看,彷彿希望從她謎樣的湛藍色眼中尋找出一些解答。他停止微笑後,拉長臉宣布:

「別懼怕任何人。我會依照我父親的遺願好好地保護你。」

「安娜瑪雅,妹妹……」

阿塔瓦爾帕離開後,安蒂·潘拉悄悄地溜進房間,跪在安娜瑪雅的身邊,然後輕輕地拿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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