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基多,1527年10月

今晨,安娜瑪雅在宿舍的大廳里驚醒。

大部分的女孩都已起床了,卻有個擠眉弄眼,扮著鬼臉的人低頭仔細端詳著她。那是個有著庫斯科公主般高聳的顴骨、烏黑的眼珠和嚴峻眼神的年輕女孩。她叫做安蒂·潘拉,比安娜瑪雅年長,早就擁有女人般成熟的身材,而且喜歡四處炫耀。

特別的是,安蒂·潘拉是四方帝國的唯一君主——萬亞·卡帕克國王的一個女兒。

他有多少個孩子呢?和他藏在神廟裡的金、銀條一樣多:兩百、三百,沒有人知道正確的數目。

當她們四目交接時,安蒂·潘拉不再扮鬼臉,反而嘲笑地說:

「安娜瑪雅,」她格格地笑說,「你怎麼會長得這麼丑呢?」

自從安娜瑪雅住進北方京城基多的聖女殿 後,安蒂·潘拉便想盡辦法接近她,但她總是出言不遜,嚇得安娜瑪雅盡量不去理會她。

「安娜瑪雅,我知道今天你會碰到什麼事情!」安蒂·潘拉再度冷笑著說。

安娜瑪雅伸一伸懶腰,假裝不在乎。安蒂·潘拉則自顧地玩弄著手腕上的鐲子。

「你不想知道?」

「想,當然想。」

「我等會兒再告訴你。」

這就是安蒂·潘拉!安娜瑪雅快被氣炸了,偏偏這位公主看出她的故作矜持狀之後反而假裝緘默,似乎一心一意想將她激怒。

「喂,你這個無名小女子,告訴我,為什麼你長得這麼丑?」

這一次,安娜瑪雅出其不意地站了起來,推她一把。

「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你應該知道!」

安蒂·潘拉的笑聲就像裝滿一籃子的貝殼搖晃時所發出的清脆響聲。

「可憐的女孩!眼看你到這裡來就快滿四個季節了,而你卻總不願承認和我們長得不一樣!」

安娜瑪雅轉過身去,專心地摺疊那一床針織棉被,藉以掩飾心中的痛苦。若世上真有一件事情她懂的話,那就是痛苦這個東西了。她不僅沒有公主般的貴族血統,而且她的身體越長越和印加少女不一樣。她的小腿和大腿越來越長,而那些公主的則越來越胖。本該橫向發展的臉也越來越長。額頭亦不外凸,嘴唇太薄,眉毛太細……更遑論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幾乎是又長又大,而且是藍色的。一種難以置信的藍色,和午後高山上的天空映照在湖水裡的顏色一樣。

那是種讓眾人感到反感、害怕或有點兒瞧不起的藍色。一種讓所有的友誼和感情卻步三分的恐怖藍色。在住進聖女殿的這一年當中,沒有人願意真心與她為友。若要那些姆媽們以對待常人般的態度看待她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唯有安蒂·潘拉不在意這種像瘟疫般由她引起的反感情緒。可惜她的目的頂多只是為了能夠進一步嘲諷她。

安娜瑪雅含著眼淚,將棉被抱在胸前說:

「假如我長得很醜的話,你又何必老是跟在我身邊?」

這位年輕的公主莞爾一笑,露出她那些尖如細鉤的牙齒說:

「因為你看起來很奇怪!」

「那麼你應該已經看夠了!現在,別再鬧了……」

「這是真的。」安蒂·潘拉撲哧笑了一聲。

正當安娜瑪雅準備走出卧房時,安蒂·潘拉故意將手環弄得丁當響,然後用甜蜜的聲音說:

「安娜瑪雅,我想告訴你,你今天會碰到的事情。」

「什麼都別說,我不在乎!」

「今天對你來說會是個大日子。唯一的君王,我的父親萬亞·卡帕克將接見你……」

安娜瑪雅停下腳步,不敢呼吸。幾天以來,她便知道這一刻終將來臨。但是今天……

當她轉身再度與安蒂·潘拉四眼交接時,她看到她的眼中充滿了恨意的快感。

「他會說,無名小女子,你真該死。」

最後一個夜晚,和每個月圓的夜晚一樣,她夢見那個森林裡的村落。她和母親手牽著手,身邊充滿叫喊聲。她的胸口原本燃燒著一團火,但是當她的母親倒地之後,一種無法理解的恐懼和一股冰冷的沉默向她排山倒海而來。

她感覺母親的唇邊仍留有某些話語,一些想透過死亡向她表達的話語,可惜她無法得知。她哭著醒來,因孤獨而全身顫抖,她蜷縮在一個不存在的軀體旁,雙臂伸向空蕩的床邊。黎明時,當灰白的曙光照亮帷幔,她合上雙眼以便遠離死亡和恐懼。之後,她慢慢地重新喘氣,不讓人聽見,想像在此深沉的寂靜中,依然回蕩著母親溫柔的嗓音……

她醒來時手中緊握著那塊如瑰寶般被仔細保存的方形碎布。布上的味道幾乎已經完全褪去,只剩下一股日漸飄遠的、清淡的森林香味。

她的痛苦,沒有人可以理解,她唯有將它深藏心底。

每當有人問起時,才會觸動她的回憶。

聖女殿里謠傳不斷。當她們替安娜瑪雅洗頭,再將她的秀髮編成一條條細長的辮子時,那些姆媽總是以譴責的眼光看著她。安娜瑪雅不斷地想起安蒂·潘拉說過的那些狠話,腹中滿是疑惑:假如唯一的君王判定她必須死亡,而且無權進入冥間,那麼她將會被美洲獅子吃掉嗎?

姆媽們幫她梳好頭之後,便拿出一大塊生絲布料將她從胸部到足裸緊緊包住,然後稍微用力地將一條素麵紅腰帶纏住她的腰部。接著,她們在她的肩上披上一條「奇雅」,那是一件僅在頸部周圍鑲上白邊的淺色長披肩,她們在她的胸前別上一個雪松木胸針。最後,她們遞給她一雙全新的草鞋,讓安娜瑪雅難以脫逃。

姆媽們向後退一步以便仔細打量她。

顯然她這一身全新的打扮並不能遮掩她的醜態,姆媽們嗤之以鼻的態度毫不保留。她們甚至不忍正眼瞧她。

之後,有人叫她在一間狹小黑暗的房間里等了很久。

她心中的恐懼不斷地擴大。

當她被帶出聖女殿時已是日正當中了。屋外有兩名士兵正等著她。她已經有好幾天不曾踏出聖女殿一步了。

穿梭在高牆間的狹窄小路上,這兩名士兵安靜地將她直接帶往皇宮的廣場。一路上,他們沒有碰見任何人,安娜瑪雅心想是否是因為她,整座城市才變得如此荒涼。

一抵達空曠的廣場上,他們便直接走向那道豎立在石門檻上,雕刻著一條永生之蛇的宮殿窄門。兩名士兵將手上的標槍插在地面上,然後靜止不動,安娜瑪雅則屏氣凝神。

她一眼就認出那位出現在皇宮門檻上,身穿長袍的軍官。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席坎夏拉。她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張臉:是他命令他的手下殺死她的母親。

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看著她,表情反而有點兒遲疑。他英俊穩重,身上穿著一件金質護胸甲,頭上系著一條黃色的羊毛頭巾,上插兩根綠色的寬短羽毛,把臉上的輪廓襯托得更加立體。他耳上戴著大銀環,再以指頭般粗的銀鏈系著兩邊豐滿的耳垂。每當他轉身,這些顯眼的珠寶便隨之晃蕩,發出響聲。

他用手輕輕示意,命令安娜瑪雅走上前去。但她不為所動,其中一名士兵便以標槍頭抵著她的背部,於是她只得跨過皇宮的門檻。她本來尾隨在席坎夏拉身後,但他看她一眼,要她走在他的旁邊。

他們穿過第一個建有一道長形矮磚牆的內院。鋪磚的路面兩側儘是開滿純白蘭花、紫紅坎吐阿和粉紅杜鵑的長形花圃。可惜安娜瑪雅只能瞥一眼這些美麗的花朵。

之後他們從一道擋雨板下走過,再沿著一堵鑲滿巨大光滑石塊的牆面而行,牆上鑿有許多神龕,裡面鑲著熠熠生輝的美麗金飾和彩繪木片。最後,他們總算來到了一扇經過精緻打造的石塊所砌成的雙層窄門前。安娜瑪雅只有一點時間能隨便偷瞄一眼另一間內院,這一間比先前的那間更大,中央有個煙霧迷漫的水池。席坎夏拉以生硬的聲音命令她說:

「趴下,小女孩!向唯一的君王俯首稱臣。」

她雙膝著地,上身前傾,雙手撫地,然後從眼角的餘光里看見那名上尉往前走,越過那扇窄門。她儘可能地趕上他,手掌和雙膝在被太陽曬燙的地磚上磨破了皮。

其實這樣反而好過些,因為現在她就在太陽之子的面前,而且彷彿已經開始逐漸死去。

她聽見一些雜音,一些聽不懂的輕聲交談。突然間,她肩上挨了一記悶棍。她僵住不敢動。隨後又是席坎夏拉的聲音,他說:

「唯一的君王,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過的那個女孩。」

沒有回答,只有攪動水的汩汩聲。最後,終於有個慵懶又遙遠的聲音說:

「我洗累了。拿衣服來……」

安娜瑪雅瞥見十來件婦女的裙擺在她面前飄來飄去。那些布料十分美麗,配色極為鮮艷。她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在聖女殿時,早就有人向她解釋過千百遍。這些宮女將一套織好後從不準任何人觸摸的全新衣物遞給唯一的君王。這位太陽之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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