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他是怎麼死的?」李偉終於問到了關鍵的問題。

馬惠嘆著氣看了他一眼,說道:「被人打死的。那天我在家帶孩子,是個擦黑的傍晚,我老遠就聽見鎮上有人吵吵,聲音特別的大。開始也沒太在意,因為天天那樣。可細聽之下好像有點兒不一樣,接著就有和衛軍一塊兒的孩子們闖進家裡說他出事了。慌得我和他爸爸急急忙忙趕到了醫院,誰知道那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馬惠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肚子里還有寧寧,都快足月了,他爸爸可能怕我動胎氣,就先找人送我回家了。可到底寧寧還是早產二十多天,沒有足月。」

「後來呢?」

「後來就是辦喪事唄,倒是挺隆重的。接下來的事就和我們家沒關係了,開始過得還算平靜,可越往後越難熬,幾年以後鎮上的人終於開始報復了。我當時就想啊,這幫人以後能不能饒過我啊?要是把我打死了該怎麼辦啊?你知道我那會兒還不到二十歲,怎麼能想這麼多?最終我沒熬過去,丟下兩個孩子自己跑了。」馬惠閉上眼,彷彿又出現了孫衛軍最後那血淋淋的身體。

「走了之後你們有過聯繫嗎?」

「沒有直接聯繫。」馬惠回答得很乾脆,「一直到最後孫玓霖都不肯原諒我,就像那個蘋果公司的喬布斯不能原諒他的生父一樣。八十年代初,他在三十九中讀書的時候,我去找過他幾次。可每次他都對我惡言相向,最後甚至唆使三個孩子打我。前幾年他辦了君林物流以後我也去找過他,可沒有見過一次面。」

「寧寧的事情您知道?」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可即使這樣我都沒回過小江京鎮一次。李警官,我有時候其實都不能原諒我自己,因為在最困難的時候我選擇了逃避,選擇了一條不應該走的道路。我把責任拋棄,造成孫玓霖後來命運的很大因素也許在我。」

「你了解孫玓霖嗎?」

「知道得不多,但我相信無論他取得什麼樣的成績,內心深處一定很孤獨。寧寧本是他唯一的依靠,可當連這個都未能保住的時候,我現在能理解他是多麼的孤獨無助。」馬惠停住腳步,望著遠處的山郭幽然道,「孫玓霖他們搬到塞北來,其實也是我幫他們辦的。」

「是嗎?」

「對,當時我正在和我先生談戀愛,他父親是市裡的幹部,有權力把孫玓霖一家弄到塞北來。我就托原來的老鄰居和孫仲說了好幾次,後來估計他也是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帶著孫玓霖過來了。其實還是有點兒晚了,要是早一些……我先生知道這事,結婚的條件就是以後不再管他們家的事,我們說好,孫仲在毛紡廠的工作是幫他家最後一次。」

「後來你就沒再管過?」

「怎麼可能,我畢竟是孫玓霖的母親啊。寧寧的死我有責任,所以不能坐視不管,要不然我的良心更過不去,明著不行就暗地裡管。後來孫仲得了癌症,從治療到後事再到孫玓霖上大學都是我在暗中幫他,只不過他不知道罷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開始我想過,但他不肯見我。後來他大學畢業成立了君林公司,我就沒怎麼找他,畢竟他不需要我的幫助了。」馬惠剛說完這句話,就見李偉轉過頭,用一種特別的目光注視著她,「你對他的了解太少了,關心也太少了。」

「你……」馬惠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對他能少一點兒物質幫助,多一些精神幫助的話,我想孫玓霖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先生很有錢嗎?」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情感。

馬惠愣了一下,黯然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再失去一次家人了。」

「他只能從不該給他溫暖的人身上尋找溫暖。」李偉說著往前走了幾步,馬惠只得疾步跟隨。李偉走了幾步,忽然問馬惠知不知道趙辰辰的事。

「她……」馬惠語噎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李偉,好半天才說道,「我知道,當時我和孫玓霖已經認識了。只不過他愛喝酒,喝酒以後誰都管不了他。趙海羅是一家之主,他一離開,趙家人就沒主心骨了,趙辰辰就成了一個犧牲品。她自殺以後孫仲去過他家,還給了不少錢和東西。」

「你當時怎麼樣?」

「置身事外,甚至我都覺得和我自己沒什麼關係。」馬惠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怎麼,特別讓你震驚吧?現在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人性。」

「這麼說趙辰辰和孫玓霖的事是真的了?」

「可能吧,我沒問過孫玓霖。」這麼多年以來,馬惠從來沒有和誰說過自己的過去。她總是深深地把它們藏在心裡,等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簡單地梳理梳理,卻從未想過要和誰分享。

如今和李偉說話,雖然談不上融洽,可說出來竟無比舒爽。她遂點了點頭,悠悠說道:「在集體癔症的時候,孫衛軍和我本質上其實都是一類人,為了自己翻身成功,不惜一切代價,忽視別人所有痛苦。當我們心裡有了慰藉,一切就變得天經地義起來,其他的都是幌子。只不過他失敗了,我逃避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要不是骨子裡有共同的追求和理想,我也不會選擇他。」

馬惠追著李偉說出了心中多年的積怨,心情雖然豁然開朗,可身體卻愈發疲憊。李偉見狀忙停下腳步,攙扶著她坐到路邊的長椅上休息。馬惠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繼續說道:「前幾年其他國家和咱們鬧海島糾紛,我們樓前的一些小夥子們集合起來在路上攔外國車,那陣勢讓我心有餘悸啊。我總能通過他們想到孫衛軍,想到他那個瘋狂的時候。有時候你說現在和那時候離得有多遠?我覺得不遠,就只隔著一堵牆而已。」

李偉點了點頭,悠然地說道:「沒看出來您想得還挺遠的。」

馬惠笑了,這半天第一次感到一絲溫馨:「我回塞北以後在小學教思想品德,退休後這幾年又讀了點兒書,覺得這人性真是琢磨不透的東西。昨天還風平浪靜得像個秀女,可一鬧騰起來就像個魔王。你看法國大革命和七十年代的柬埔寨,完全是一些不該上台的人有了翻身的機會,然後友善的面具揭開後的肆無忌憚而已。美國人標榜著自由、民主,可對屠殺印第安人的罪惡從來不予承認,連個道歉都沒有。李警官,你去過美國沒有?我感覺他們對現存的印第安人就像對待動物一樣任其自生自滅,骨子裡完全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好。」

馬惠看到李偉沉默著點了根煙,靜靜地聽著自己陳述。

「我最喜歡的電影叫《狩獵》,是個丹麥片子。我把它推薦給你,李警官你有時間可以看看。我覺得孫玓霖和孫仲當年就是《狩獵》的延續。好比我們家那天晚上被人砸的玻璃一樣,誰砸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裡已經沒有了讓你生存的空間,再待下去就是這個結果。也許當時我並沒有想這麼遠,純屬因為膽怯的誤打誤撞而已。」

李偉顯然沒有看過《狩獵》,所以對馬惠說的這一段特別迷惘。馬惠焦灼的目光中則閃動著另外一層憂傷,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李偉一樣:「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但自從離開孫玓霖後我終於想清楚了,人活著不是為了自己不停地享受,不是為了不停地換車、換房、換工作,不是為了不遺餘力地為營造自身的舒適而努力,最起碼不全是,因為還有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你最先應該為了他們活著。」

李偉丟掉了煙頭,繼續沉默地聆聽。

「我不贊同人活著是為自己,要讓自己活得精彩這種話。我覺得最先為愛你的和你愛的人活著才能活得更好。縱然沒有愛你的人,可你最終還是會有愛上的人啊。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不只是動物。」說到這裡馬惠重重哀嘆了一聲說,「如果當年我知道這些道理,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孫玓霖也不會這麼早就死了。」她的語氣中包含了無盡的苦楚。

「如果……」李偉終於說話了,這次聲音變得乾巴巴的,「孫玓霖活過來,您最想對他說什麼?」

「活好自己,不背包袱。」馬惠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李偉的問題,「我會告訴他,他的人生中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抉擇,我都永遠站在他那邊。」說到這裡時,馬惠覺得李偉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且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說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事到如今我早想開了。」

李偉點了點頭,笑道:「我是說如果您早一點兒認識到這些,再多關心孫玓霖一點兒,也許他能有別的選擇。」

聽李偉這麼說,馬惠也笑了:「可我現在也有兩個兒子,難道不更重要嗎?」

「這就是人性?」

「對,這就是人性。」

「我沒什麼說的了,最後還想問您一個問題。」

「你說吧。」

「小江京鎮有河嗎?」

「小江京鎮是山區,只有一條路通到縣城。不僅鎮里沒河,甚至周邊幾十里都沒有河。」馬惠對這個問題有些疑惑,可李偉最終並沒有做出任何解釋。這時,李偉的電話響了,電話里一個男人氣急敗壞且聲色俱厲地說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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