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午睡醒來,馬惠出門遛彎兒的時候遇到了第三次登門的李偉。這次他學乖了,沒有提東西,只是坐在門口的汽車上靜靜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看到馬惠出門似乎想起身打個招呼,誰知道馬惠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像見了瘟神一般地走開了。一時間好像打翻了調料罐,百般滋味一齊湧上她的心頭。

既然已經過去,又何必再憶起?想到那段灰暗的歲月,馬惠真的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在她的心中,那個曾經站在樓頂瘋狂揮舞紅旗的小姑娘已經死了;那個和孫衛軍為了愛情而海誓山盟,且對他無比崇敬的女孩兒已經死了;那個有著一兒一女的婚姻與那叫作馬桂紅的舊名一樣死了,被埋葬在很深很深的記憶中,永遠不再出現。

如今,這個試圖挖掘舊日痕迹的男人找到了她,除了那讓人傷心的消息,還能有什麼呢?記憶深處的痛苦嗎?馬惠嘆了口氣,已經都往七十歲上走的人了,還能活幾天,怎麼他就這麼窮追不捨?正胡思亂想著時,她已經走出了小區,依稀還能看到李偉和他那輛汽車模模糊糊的影子。

「馬大娘,您這是去哪兒啊?」正想著時,迎面走來了在物業工作的小李,他正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馬惠忙收攏心緒,和小李笑道:「李子,你這是去哪兒啊?」

「我這不是來找您嗎?想和您說兩個事。」小李是個剛結婚的年輕小夥子,長得乾乾淨淨,不胖不瘦,才到物業工作兩年,卻是古道熱腸,再加上他媽和馬惠一塊兒跳廣場舞的交情,他們兩家關係一直不錯。

馬惠不知道小李是為了什麼事這麼著急趕來,忙道:「你說吧,我正閑逛呢,也沒什麼事。」

「那好,我就和您說說。」小李陪著馬惠邊走邊說道,「您上次和我說想讓魯曉傑到我們物業工作那事啊,我給您打聽了,我們這兒暫時不要人。」

聽小李這麼一說,馬惠這才想起自己的確是托小李給小兒子魯曉傑在塞北找個工作,其實就是圖離家近,好找個姑娘結婚。要不然他一個人在深圳漂著,又不是能說會道的主兒,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成家。只是小李說的「不要人」一下子讓馬惠的心涼了半截。

「不過您也別著急。」小李子好像看出了馬惠的心思,笑道,「我托一個朋友在君林物流公司給他找了一份工作。魯曉傑不是學物業管理的嗎?君林房開下屬的君景物業,就是開發『東園港城』的那個公司,現在正招人呢,那裡打算讓他做企管部副部長,算君林企業的正式職工,不走人力資源公司那一套,您看怎麼樣?」

「那敢情好啊。」一聽這個,馬惠的眉頭瞬間舒展了。她當然知道君林公司是塞北市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雖然是民營卻有數千職工,聽說不僅在全國大多數城市都有業務,而且待遇超好,相當難進。這幾年想去君林企業都要和人力資源公司簽合同,屬於派遣工,通常正式職工的指標一年也沒多少。

怎麼今天一出門就遇到這麼好的事?這下小兒子的婚事有指望了,在塞北市說起是君林公司的一般職工都挺好找對象,更別說是什麼副部長了。馬惠忙笑著給小李道謝:「這……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了,幫了姨這麼大一個的忙……改天……改天叫讓你媽去姨家包餃子吧。」

「不用客氣,我還有第二件事呢。」小李子笑吟吟地說道。

「什麼事啊?」

「這個工作是我一個朋友幫您安排的,他就是想和您聊聊。」

「聊聊,聊啥事?」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她的心頭。

「他就是找過您兩次的那個李偉,以前是咱們橋南刑警隊的大隊長,現在還在您家門口呢。」小李子好像知道馬惠不太願意說起以前的事,忙跟著進一步解釋,「李哥和我是多年的好友了,他知道您有困難,但他的確有些東西想弄明白,說您實在不願意就算了,孩子的工作算他幫忙,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小李子這一番話把馬惠說得啞口無言。有心不接受李偉的幫助,卻又不甘心這麼好的工作飛了;有心幫他吧,卻實在不願意提起以前的是是非非。她左思右想,最後一回頭正看到同樓的劉奶奶帶著外孫子在外面玩兒,胖乎乎的三歲小男孩兒一跑三顛,可愛得讓人心醉。

一瞬間,馬惠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她不想再次因為自己改變了孩子的命運。說起來,自己還能有幾天好活?再說自己也不是那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人,遂應道:「這話是怎麼說的?那個李偉人挺好,我之前沒答應他的確是時間不湊手。今天有時間,隨便他問。再說,人家幫了這麼大的忙也應該的不是?」

兩人說說笑笑,朝著李偉的汽車走來。此時李偉已經遠遠看見,第一個搶上前去和馬惠打招呼:「馬嬸兒,麻煩您好幾回了,真不好意思。」

「哪裡的話,應該是我說對不起。你幫了我的忙,我還沒謝你呢。」馬惠挺不好意思地笑著,和李偉說了幾句閑話,然後小李子才告辭離開,說還有不少工作要做,於是只剩下李偉和馬惠:「馬嬸兒,你看咱們去哪兒聊聊?」

「天氣這麼好,咱們就邊走邊說吧,我每天也得走走。」馬惠提議。

李偉見狀很爽快地答應了:「行,那就走吧。」

於是兩人順著剛才馬惠遛彎兒的路線繼續溜達,短暫的沉默過後李偉終於開口了:「馬嬸兒,其實我真不願意打擾您,只是這個案子里的事還繞不開您。」

「沒事,你問吧,有啥說啥,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話雖然是這樣講,可每每提起以前的事,想到孫衛軍的時候,馬惠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她說不清那是什麼,也許是自己懦弱不願承擔的自責,也許是因為寧寧慘死的內疚,更多的也許還是為年輕草率而付出的代價。

「那就說說吧,從你們怎麼結識開始吧。」李偉提議道。

結識?馬惠腦海中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孫衛軍:小江京鎮的寒風中,一身套在棉襖外面的藏藍色制服,總掛在脖子上的同色棉手套,從來都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色線襪子配黑色白邊懶漢鞋,再加上胯下那輛簇新的、裝有電鍍後架的「永久」牌自行車。在當時的馬桂紅看來他是多麼威風啊,他們也正由此而相識。

「我原名叫馬桂紅,不是小江京鎮本地人。那時候學校不怎麼上課,我就跟著哥哥坐汽車去小江京鎮二姨家玩兒。要知道在我們黑龍江老家,冬天非常難過,而那裡卻特別舒適,不冷不熱。」馬惠嘴裡好像銜了枚苦澀的橄欖,聲音悠長綿密,「來了以後我發現鎮里半大的孩子們都喜歡聚集在鎮小劇場門口玩兒,就經常過去瞧熱鬧,時間久了才知道他們的頭兒就是孫衛軍,但那會兒我們還不認識。有一天,不知道因為什麼有兩撥人打了起來,後來有人吵吵著,孫衛軍來了,孫衛軍來了,然後他們就住手了。雖然比我們那兒好點兒,可這裡的冬天也挺冷,但孫衛軍的棉襖最上面的三個扣子永遠不系,故意露著裡面的白背心。我記得那天他的目光就像天氣一樣陰冷,然後對那兩撥人說:『都是一個鎮的兄弟,給我個面子,別讓外鎮人看了笑話。』」

「他說的外鎮人是指您嗎?」李偉問道。

馬惠點了點頭,說道:「不光是我,那時候來小江京鎮的外人其實不少,我們一些半大的孩子也都在場。他說話的語氣很陰鷙,可在當時我們幾個女孩兒看來就是帥得不得了,都在後面嘰嘰喳喳議論著他就是孫衛軍。然後孫衛軍轉過臉來,望著我說『這丫頭誰啊』,然後就有不少人起鬨,他身後也不知道是誰說『衛軍,那不是你表妹嘛』,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那時候孫衛軍在做什麼?」

「他剛到工廠上班,鎮上的鑄鐵廠。業餘時間就帶著他那群兄弟在小廣場喝酒,無論什麼天氣,只要不下雨、下雪,晚上總能看到他們坐在劇場台階上喝酒、唱歌。我至今還記得他那帶著沙啞嗓音的歌聲。」說著話馬惠真還哼哼了幾句,聽得李偉一陣陣犯愣,硬是一個字都沒聽清楚。

「孫衛軍開始只是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們的頭兒,到後來就成了工廠工人的頭兒,坐著廠里一輛破舊的蘇式吉普車,儼然有些不可一世的感覺。」說到這裡馬惠嘆了口氣,她知道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當時的孫衛軍可謂十分愚蠢,可自己何嘗不是呢?如果不是如此,自己怎麼會在與他僅僅相識三個月之後就懷上了他的孩子?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霖霖,他特別乖,長得和孫衛軍一樣,瘦瘦小小的一個小男孩兒。那時候孫衛軍已經開始忙了,在鎮上也算一號說一不二的人物,所以我和他爸媽帶這個孩子,外面的事就管得少了。當時我們還沒結婚,所以我家人特別生氣。可礙於孫家的勢力也不敢說什麼,再說二姨父去了幹校,我二姨孤掌難鳴,也管不了這麼多。」

「你就這麼一直在小江京鎮待下去了?」

「對啊,本來沒想待的,結果一耽誤二耽誤下來,不僅待下來了,甚至連結婚證都沒來得及去領,只好和外人說結過婚了。我記得霖霖都七八個月的時候,我們才去領的證,什麼儀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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