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才過臘月,石秀蘭的生活就突然間忙碌了起來。刨去一年到頭干不完的農活和半癱在床上的老娘,石秀蘭還琢磨著今年抽空多做點兒江米面油炸糕,等閨女、兒子回來也能好好過個年。就是想到自己的男人田雲峰,石秀蘭心裡多少有點兒沒著沒落。

一大早起來,石秀蘭的右眼皮就「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她放下正在掰的干玉米棒子,站起身子往村口方向瞭了一會兒,心裡一陣陣地犯嘀咕:難道孩子他爹有啥消息了?正疑慮著,她就看見一輛四四方方的墨綠色大汽車從小道上拐過來,風馳電掣般地停到了家門口,像是變戲法似的鑽出來個青年後生,看年紀不過三十多歲,長得結結實實,黑瓷黑瓷的。

「大媽您好。」青年後生手裡捏了個牛皮紙的大日記本,鼻樑上還架了副墨鏡。見到石秀蘭的時候他把墨鏡摘下來,很友善地和她打招呼。石秀蘭緊張地望著來人,瞅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

「你找誰啊?」

「我是從塞北市來的。」青年後生從口袋裡掏出了個東西晃了晃,然後說道,「我是君林企業總經辦的主任,想來和您聊聊。」

他的聲音不高,可「君林企業」幾個字像是刀子一樣扎進了石秀蘭的心裡,她像溺水中的人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你是君林公司派來的?」

青年後生攏了攏身上的皮衣,將身體往北方挪了兩步:「對,我們公司最近出了點兒事,所以有些事需要和您求證。」

「那屋裡說吧。」石秀蘭張羅著把青年讓進自己家,確認車裡沒有其他人才踅回來給他倒了水,問道,「你認識俺家老頭子?」

「哦,您指的是?」青年人很疑惑地問道。石秀蘭很不滿意地撇了撇嘴:「你要認不得俺家田雲峰咋能找到這兒來?他在你們單位管安全的,是個經理。去年過完年他來電話說調到南方公司了,出啥事了嗎?」

青年後生好像有些懵懂,看石秀蘭說完才笑著點了點,連聲地回應道:「對,我就是想和您聊聊這個事的,您有他的聯繫方式沒有?」

「你們也沒有?」石秀蘭皺眉瞅著來人,半晌方問,「你叫啥名字?」

「我叫李偉。」

「他到底出啥事了?」

李偉遲疑片刻,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們公司老總去世了,現在正鬧遺產糾紛。南方的公司被他前妻控制了,所以有些情況我們想問問,看看有沒有上訴的可能,這就需要一些老員工的幫忙。」

經過這一番解釋,石秀蘭才聽明白,原來不是自己的丈夫田雲峰出事了,遂嘆了口氣:「俺也沒見他,快兩年了也沒打個電話,原來的手機早停機了。」說著話,她給李偉端了杯水,李偉接過來道了謝問道:「您上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還是前年過年的時候。」憶起田雲峰帶他們去塞北市的事,石秀蘭不由得有些神往,好像又回到了那段快樂的時光,「他突然來電話,說帶俺們娘兒仨去城裡過年。長這麼大俺還沒進過幾次城呢,最多就是去縣城轉轉。以前他在城裡打工,先是去北京,後來又去過天津、塞北,轉來轉去也沒掙幾個錢。現在突然說帶我們去城裡過年,你說多讓人高興啊。」

「那你們去了嗎?」

「去了啊,咋能不去呢?俺和俺兒、俺閨女,仨人一塊兒去塞北市過的年。他爹還開著大汽車帶我們去北京逛廟會,可帶勁了。」石秀蘭越說越興奮,竟還手舞足蹈地比畫起來。好半天她才注意到李偉竟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自己。

「就這麼回事。」石秀蘭倏地被拉回了現實,回憶戛然而止。

李偉平靜地點了點頭,說道:「就去過這一次?」

「嗯,就這一回。」

「那你們住哪兒?」

「你們公司給提供的賓館。」

「賓館?不是單元樓一類的房子?」

「不是,好像是啥賓館來著,離港口不遠。」

「見誰了嗎?我的意思是說左鄰右舍或您丈夫的同事什麼的?」

「沒有,每天都是田雲峰開著車帶我們出去,我們待了一個禮拜,誰也沒見。」

李偉想了想,又問道:「您剛才說您有一兒一女?」

「對,一個閨女、一個小子。」石秀蘭有些不耐煩起來,她實在不明白這些東西和田雲峰有啥關係,對於李偉的解釋她又聽不太懂,「兒子在北京開車,閨女念高中呢,縣二中。」

「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李偉緊繃著面孔問。

「你說吧,有啥不能問的?」石秀蘭用焦灼的目光盯著平靜如斯的李偉,內心升騰起一陣陣不安的漣漪,本能告訴她自己的男人也許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了。

就見李偉沉默片刻,說道:「我很奇怪您丈夫消失了這麼久,您為什麼不報警或去找他呢?」

就像丟進水中的重磅炸彈一樣,石秀蘭的內心瞬息之間翻騰起來,緊接著幾十年的屈辱與痛苦又被李偉的話重重地勾勒出來:「我……我……我……」她緊張地說了三個「我」後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剛剛浮起的惦念之情又隨著心底出現的痛苦而消弭得無影無蹤,「我們倆早離婚了。」

「離婚?」李偉明顯吃了一驚。

「對,離婚十多年了。」石秀蘭強自抑制著心底的憤怒,悠然說道,「和他結婚,俺爹當年就不同意。也是我被豬油蒙了心,嫁過來一天沒得好過。他除了耍錢就是喝酒,一天也沒啥正事干。後來我爹被他氣死,我們倆就離了婚……」說到這兒,石秀蘭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像想把這麼多年的積怨一掃而空一樣,「後來好多年沒聯繫,直到最近幾年他衣著光鮮地回來,我才知道在塞北發了財。」

「他說沒說過這幾年的情況?」

「開始俺不同意他看孩子,怕他把他們帶壞。後來見他拿了不少東西,又給錢,也就答應了。我們沒細問,不過他自己說認識了個大老闆,在老闆公司當啥經理。」

「他說過老闆姓什麼嗎?」

「沒說過,俺也沒問。」

聽了石秀蘭的話,李偉眉頭緊鎖,低著頭半晌說不出話來。石秀蘭見他無語,琢磨著要再問問自己男人消息的時候,他忽然又抬起了頭,語氣也愈發急促了:「孩子們呢,和他們的父親也沒感情?」

「就圖自個兒炕頭上舒坦,和孩子們有屁的感情。要不是發了財,我看他死在外面也不會回來。」說起田雲峰的種種不是,石秀蘭兀自心有不甘。

李偉翻看著筆記本,問石秀蘭,田雲峰抽不抽煙。石秀蘭先是搖了搖頭,隨即又用下巴點了點屋裡的冰箱:「裡面還有半盒他上次抽剩下的煙,我們都沒動,放兩年了。聽他說是他們老闆抽這個,自己有時候也跟著抽,以前他是不抽煙的,就喝酒喝得厲害。」

見李偉徵詢的目光很是迫切,石秀蘭扭動著身體打開冰箱,將少半盒白色包裝的外國煙遞給了李偉。李偉拿著煙看了幾眼,很緊張地問道:「你確認這是他老闆的煙?」

「對,他說他老闆平時不抽,把煙都放在他那兒,這是他回家前才拿的一整盒,給街坊們散了幾支,剩下的都在這兒了。」石秀蘭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這次回來有什麼變化沒有?」

「變化?」石秀蘭歪著頭想了想,「就是模樣有點兒變化。也可能是俺們這多年都沒見,俺沒看準弄的。反正他鼻子臉啥的好像都有些不一樣。你看以前他是個塌鼻樑,這次明顯比以前高了,雖然還能看出以前的模樣,可細瞅就是彆扭。」

「你沒問過他是怎麼回事嗎?」

「沒有。」

李偉嘆了口氣,靜靜地看了石秀蘭一陣兒:「繼續說。」

「說啥?」她疑惑地問。

「變化啊!」

「沒啥了啊!」石秀蘭剛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田雲峰的個頭,忙說道,「就是個兒高了點兒,那也是因為他穿那個啥內增高的皮鞋鬧得唄。我聽他說那鞋穿得不太舒服,就和他說不舒服就別穿了,可他還非得穿。」

李偉這次低頭記了幾筆,說道:「這次要不是他拿錢回來你還不認他,是吧?那他要是不給你寄錢了,你是不是就得去找他?」

石秀蘭吃了一驚,不由得順口說道:「你咋知道……」

李偉冷哼一聲,笑道:「他每個月都給你寄錢?」

「嗯。」

「寄多少?」

「不一定,最少的時候是兩千塊錢,也有多的時候。」

「從什麼時候開始寄的?」

「今年過完年。」

李偉這次沒再記錄,只是站起身和石秀蘭道謝。石秀蘭見他要走,真有點兒急了,一把拉住李偉的衣袖問道:「首長啊,你得告訴俺,俺家男人到底咋了?他不是犯啥錯誤被關了禁閉或判了刑吧?」

李偉被石秀蘭問住了,停在原地想了幾分鐘,然後微微搖了搖頭:「他沒有犯錯誤,也沒被關,你安心過日子吧。要是真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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