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對於孫玓霖的調查,李曙光開始的態度其實只是求證。本來嘛,自己既非警務人員,又不是要幹什麼非法勾當,託人打聽別人隱私本身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所以他只希望摸摸底,大體上沒問題就行。誰知道這孫玓霖在小江京鎮竟是個風雲人物,隨便用點兒心得到的信息就能讓人瞠目結舌。更可惜的是這麼多年來雖然當地每個人都津津樂道於他的發家過程與風流逸事,卻鮮有人把這些聯繫起來組織一下,弄明白這個對於小江京鎮來說極為重要的人物的完整一生。

可能除了家人,沒有誰真正關心過孫玓霖。他雖然帶來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帶來了從小到大的爭議,可當真正要了解這個人的時候,你卻發現需要總結的東西太多,零碎的資料太多,真假混雜的片段太多,而真正可以完整呈現的故事太少,必須沉下心來認真提煉才能摸出點兒門道。

李曙光不會也沒有精神弄明白孫玓霖的全部,他所關心的只有兩點:一是人物事件的真實性,二是他精神疾病的歷史淵源。於是他零打碎敲地得到了些片段、資料後,想當然地認為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藉以當作麻痹自己從而收取孫玓霖財物的借口。

如今當面對李偉和郭偉剛的時候,李曙光拋出了自己曾經藉以利用的東西和如今真正懊悔的心意,悠然說道:「我只是了解了孫玓霖在小江京鎮的事,之後他搬到塞北後的事就沒怎麼打聽了。況且只要他沒有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再曲折的身世對我也沒什麼意義。」

「您別太自責,孫玓霖的事有極深的歷史背景,就像捲入漩渦中的一隻小船一樣,沒有誰能在那時候幫別人;在船的角度上看,也沒誰能阻止漩渦的發生,只能不由自主地隨著小船往漩渦中盤旋。」李偉說著話點了根煙,默默地抽了幾口又道,「有多少說多少吧。」

李曙光點了點頭,端著水杯開口了,聲音低沉嘶啞:「我聽說孫家的故事是這樣的:我們國家開始走自己道路的第一年,小江京鎮建了好多新式工廠,大肆招工。當時孫仲孫老漢才過天命,聽聞此事,遂帶著媳婦從老家龍山到了小江京鎮應徵,龍山就變成了後來孫玓霖的祖籍。當時孫老漢在鎮鋼廠做工,也著實風光了幾年,和新進分配到小鎮的趙老師成了莫逆之交,兩家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李曙光的聲音回蕩著:「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沒搞幾年就開始鬧災荒,鎮里安排不下這麼多市民,便要求新招的工人都要遣回原籍務農。可那時候鬧自然災害,眼瞅著回去之後一家老小也沒有啥出路,孫老漢就讓趙老師走他二哥的門子給他安排了篾匠的活,在鎮上黑了下來。

「也多虧了趙老師一家的幫助,孫老漢才沒有被遣送回去,最終在當地安置下來。其實那年頭這種情況很多,從開始帶著憧憬進城到幾年後黯然返鄉,很多農民的生活甚至一生都改變了。就像孫仲一樣,多虧少年時候在木料場做過學徒,有點兒手藝,否則也不會因此結識趙老師一家,更不會在小江京鎮留下來。可是他雖然留下來了,但這能算好事嗎?我看未必,就像他兒子孫衛軍似的,也許在農村還不至於有後來的悲慘結局。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哀,也是他們整個家庭的悲哀。」

「孫衛軍到底怎麼死的?」

「毆鬥至死,自己作的。聽說連眼珠子都被人打爆了,死相特別慘。除了家裡人,沒誰可憐他,甚至小江京鎮的人都認為他死得其所,早該死。」李曙光嘆了口氣,端著水杯的手不禁有些微微發抖,「其實如果不是孫衛軍,孫、趙兩家的關係也不至於變得勢同水火。甚至在困難時期過去四五年之後,聽人說趙老師還拿孫仲當親人般看待。」

「這是誰說的?」李偉問道。

李曙光放下水杯,摸索著從抽屜里找出張名片遞到李偉手上:「要是不弄清楚,孫玓霖的錢我拿著不太踏實。這個叫於惠海的老先生是北京一所大學的退休教授,現在住在亞運村附近。我也是託人找到他的,開始聽說我的來意,人家還不太樂意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後來也是見我心誠才告訴我的。」

「就是您上面說的這些?」郭偉剛說。

「不止。」李曙光說著打開床頭小櫃,拿出手機,翻出之前記在裡面的資料說道,「孫仲帶著一家老小搬到小江京鎮那年,他已經五十五歲,按道理已近退休的年齡。只是當時鬧用工荒,再加上他本人意願比較強烈,也就破了例。當時孫衛軍才九歲,比趙老師的妹妹趙辰辰小一歲,兩人正好年齡相仿,住得又近,所以一來二去就成了玩伴。那時候小江京鎮有一片大水塘,按於惠海所說,位置就在如今的汽車站附近,當時那裡卻是孩子們游野泳的樂園。

「用今天的眼光看來,孩子們游野泳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可是在當時卻司空見慣,大人也不會做太多的干涉。由於我也是過來人,所以對這一點深有體會。因為我的孩子們小時候和孫衛軍他們一樣,也是這樣過來的。雖然意外無法避免,可人們總覺得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亦如當時的趙老師一般,他從來沒想過妹妹會出什麼危險。可恰恰就是這樣,趙辰辰險些溺水而亡。也多虧了孫衛軍在她身邊,她才撿回了一條命。」

「這麼說趙家和孫家是這樣開始認識的?」李偉認真地問道。

李曙光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可以說這是原因之一,因為他們之前早就認識了,只是不太熟悉而已。自從孫衛軍救了趙辰辰之後,趙老師全家對他們一家感激涕零。因為,第一,趙辰辰是趙家最小的孩子,深得趙老師父母喜愛;二是當時女孩兒和男孩兒是不在一起玩兒的,聽說他們其實分散於湖的對立兩岸,相隔挺遠。趙辰辰她們一群女孩兒其實是在淺水區划水,趙辰辰只是不明湖底環境而誤落湖中而已。她落水後女孩兒們都四散呼救,只有孫衛軍一人應聲下水救人,且沒有猶豫。所以後來趙家一直以孫衛軍為榜樣,大肆宣傳。」

郭偉剛聽到這裡似乎很受觸動,不禁愕然道:「孫、趙兩家竟還有這樣的淵源,真像是小說里的情節。」

聽他這麼說,李曙光也爽聲一笑:「我也這麼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孫衛軍和趙辰辰也算青梅竹馬,雖然孫衛軍比趙辰辰小一歲,但兩個人天天一起上下學,關係一直很好。趙老師的父親老趙先生是箇舊知識分子,在老孫頭一家搬來的第二年就犯了錯誤,在郊外勞動改造。再加上當時趙老師和他二哥都不太受人待見,所以他們家在鎮上的地位一直不高。而身為工人家庭的老孫頭卻全力相助,苦挨著讓趙家渡過了難關,直到困難時期來臨。」

說完這段話,李曙光又喝了點兒水,想休息一會兒,慢慢地將頭靠在病床上喘粗氣。李偉則靠著窗戶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見李曙光不說話了就放下筆,將煙頭隨手丟到地上,喝帶來的礦泉水。郭偉剛則什麼也沒說。沉默了四五分鐘以後,李曙光感覺氣力和精神都恢複了一點兒,才慢悠悠地繼續道:「於惠海博士的水平很高,描述得比我清楚,聽上去和讀小說一樣。懸念迭生,層次分明。我複述不了原話,就按著筆記能說多少算多少吧。」

說著他又翻了一頁,說道:「至於兩家人後來鬧矛盾甚至變成仇人的原因,於惠海說是因為孫衛軍在十八歲那年強暴了趙辰辰,導致她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這可是相當嚴重的事情。趙辰辰可能受不了親戚鄰里的非議,就跳湖自盡了。還是小江京鎮東頭的那個湖,十年前趙辰辰被救的時候絕沒想到這個救她的人最終還會將她逼死到湖裡。」

「只有這些嗎?」李偉似乎有什麼話要說,躊躇再三才張口問道。李曙光似乎沒有聽到李偉的話,只顧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那時候孫衛軍在偏僻的小江京鎮地位如日中天,沒人敢也沒人願意更沒人有能力制約或阻撓他做任何事情。所以趙辰辰的死,除了她家人以外沒有引起任何波瀾,甚至連個大點兒的波浪都沒有。當時孫衛軍正在籌辦婚事,新娘是一個姓馬的南方姑娘,來小江京鎮玩的,一下子就被威風八面的孫衛軍吸引了。」

「您不會告訴我孫衛軍的婚禮和趙辰辰的葬禮是同一天吧?」郭偉剛問。

李曙光這次停止了回憶,看了一眼他,冷哼一聲:「當然不是,我說的不是故事。再說當時也沒有結婚典禮之說,親朋好友吃幾塊喜糖就算結婚了,哪兒像現在這樣。不過馬姑娘自然沒想到她這婚姻只持續了短短的兩年。」

「只有兩年?」

「對。孫玉梅是遺腹子,他還沒出生時孫衛軍就死了,孫玓霖那時候也很小。聽說孫衛軍的葬禮倒是挺風光,連趙家都被迫送了花圈。後來有一段時間由於他的死而使趙、孫兩家的關係突然緩和起來,甚至趙老師還活著的母親還截長補短地去幫著照顧幼小的孫玓霖,安慰老孫頭的老婆子和馬姑娘。」

「那後來呢?」

「於惠海說這段的時候很用心,我也儘力說得好一點兒吧。」說著他為郭偉剛和李偉講了一個頗為憂傷的故事。原來在馬姑娘生下孫玉梅不久的一個深夜,天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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