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小江京鎮地處塞外邊陲,雖然緊鄰省道卻有三面被燕山山脈包裹,自古就是個容易被遺忘的地方。由於這裡無論是距離四十公里外的三橋縣城,還是更遠的東平市,都只有一條路可走,故而時間久了,這裡倒真成了東平市另類之所,除了能獨享清寧之外,還多少有些陶淵明筆記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味道。

七月中旬,當大江南北的多半個中國都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時候,小江京鎮卻正愜意地在群山環繞中擁有一份得天獨厚的清涼。鎮上不通火車,唯一的汽車站就設在已至盡頭的省道邊上,每天有幾趟車去往三橋縣城。穿過汽車站就是所謂的「鎮步行街」,兩三百米的街道兩側鱗次櫛比地擠滿了高低錯落的各式平房、二層小樓,甚至是中西合璧的洋樓風格底商,只是生意卻大多蕭索,除了趕集,平常難以聚攏太多的人氣。

下午三點,鎮上的居民們彷彿才都剛剛從集體午睡中醒來,懶洋洋地喚醒家人、寵物,慢慢悠悠地繞著步行街閑逛,讓人不禁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真有什麼目的或只是單純地遛狗。班海這時候也剛照例支開逍遙椅,坐在自家「鴻福煙酒」店前的太陽傘下邊喝茶邊望著人群發獃。對於這種千頭一面的生活,班海其實感到乏味極了,平淡得提不起精神來,恨不得出點兒什麼事調劑一下才好。可如果讓他自己放棄一切離開小江京,恐怕他永遠不敢也不會跨出那一步。

正在班海胡思亂想之時,一輛由省道開來、漆著紅白保險公司標誌的捷達轎車停在了路對面。接著,一個戴著墨鏡的青年男子跳下汽車,手裡提了個仿牛皮的大筆記本向班海這邊橐橐而來。望著那輛掛著外地車牌的汽車,班海心裡琢磨著這人八成是沖自己來的,只是來意猜不清爽。此時男子已至他的面前,曬得黝黑黝黑的臉上油光鋥亮,像個野外工作者般散發著健康的古銅色。

「您是班海吧?」男子低下頭,很客氣地問道。班海見狀連忙起身相迎,笑道:「對,你是?」

「我是塞北市三泰保險公司的事故稽查員張勇,這是我的名片。」張勇言訖取出名片,又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始述來意,「我今天來找您是有件事想和您聊聊,與您個人無關,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

聽說和自己無關,班海一直吊起的心終於放下,緊閉的話匣子也嘩啦一下子就打開了,他大包大攬地笑道:「哦,有什麼事你說吧,我言無不盡。」

「您認識孫玓霖嗎?」張勇從口袋中摸出煙,拆開了,遞給班海一根,「他應該是您小學同學。」

班海接過煙先是愣了一陣,直到聽張勇說起「小學同學」幾個字時才豁然開朗:「哦……哦……對,你說他呀,沒錯,是我小學同學,不過我們好多年都沒有來往了,他出事了?」

「對,他前一陣出了點兒意外,涉及我們保險賠付這塊兒,所以我想找幾個他當年的同學聊聊。」張勇邊說邊攤開筆記本,看樣子是想記錄點兒什麼東西。班海聞聽此言一陣哂笑,說道:「他是不是自殺了?我可知道在你們保險公司購買保險三年內自殺不給賠付,也就是說他早就買了對吧?」

張勇可能被班海的話勾起了興趣,默默地吸了兩口煙說:「我可什麼都沒說,您怎麼就這麼肯定孫玓霖自殺了呢?」

「哎,憑我對他的了解,這還用說嗎?要不是他自殺了,你巴巴地跑好幾百公里來這兒幹什麼?我告訴你,你問我就問對人了,我對孫玓霖的了解那可不是一般的多。」

「為什麼?」張勇似乎感到很奇怪。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班海端起茶壺給張勇倒了杯茶,然後回屋又端了盤乾果放到桌上,方半眯著眼睛回憶起來,「孫玓霖和我小學一個班,那時候他長得挺清秀的,像個女孩兒。我們班主任是個姓趙的老頭兒,當時有五十多歲,據說幾十年前受過點罪,死了兒子折了妹妹。所以對我們學生特別嚴厲,甚至厲害得有點兒過頭,尤其是對孫玓霖。我記得當時我們要是不完成作業最多是罰站,可孫玓霖要是沒完成作業,他就咬牙切齒地衝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耳朵大聲問他:『你昨天吃屎去了?』語氣特別地沖,我在旁邊聽著都感覺震耳朵。」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嗎?」

「經常,可能說的詞不太一樣,但都不好聽,什麼罵孫玓霖『八扛子壓不出一個屁』『老天爺白給你披了張人皮』『就你這成績扎茅坑裡得了』啥的,而且姓趙的老頭兒揪他耳朵也特別狠,每次都揪得挺紅,甚至有幾次還揪破了流了血。他對其他學生也不太好,但對孫玓霖尤其差。我們也許是當時比較小的原因,也沒考慮過這是為什麼。那個時候老師打罵學生也不是特稀罕的事,哪兒像現在學生都金貴著呢!」

「孫玓霖的成績怎麼樣?」

「不太好,所以,以趙老師為首的一幫老師對他都不太好。由於他比較內向,所以別的孩子都欺負他,欺負得還挺厲害,不僅是在學校,在外面也是一樣。我記得每天放學都是他最後一個留下做衛生,從二年級到六年級,天天都是他一個人做,每天早上生爐子的也是他。」

「你們不分組值日嗎?」

「分啊,我們分組就是拖拖地、掃掃地啥的,生爐子和放學的衛生他一個人包了六年,沒人管。開始有幾次他起晚了,趙老師就讓他在外面站一上午,把一天的衛生都包了,以後他就都沒晚過。」

「他也沒有向學校反映過這事?」張勇奇怪地問道。班海默默地搖了搖頭,吐了個煙圈兒:「一來,那時候的學生不敢;二來,趙老師他二哥就是校長,他能和誰說?況且校長絕不會向著孫玓霖。因為我們有一回下體育課,偶然聽到趙老師和他二哥在辦公室聊天,校長就說:『教訓教訓得了,也別太過分,別讓人看出來』……好多人都聽見了,你說孫玓霖敢去告狀?」

「他家裡的情況呢?」

「他家裡有一個爺爺、一個奶奶,奶奶長年癱瘓在床。他爺爺打零工維持生計。聽說他爹在幾十年前就被人打死了,他媽之後就跑了。」班海說著想了想,又道,「鎮上沒人和他好,一放學他就是被人欺負的對象,像趙老師孫子也是我們年級的,就經常帶著孩子們欺負他。讓孫玓霖當馬給人騎,讓他吃狗屎,趴地下撕他的書。」

「我經常看見孫玓霖自個兒在背人的地方偷偷地哭,哭得眼睛和桃兒似的。那時候我在班裡多少有些聲望,有時候多少護著他點兒,孫玓霖後來和我關係一直不錯。雖然這樣,他的性格還是有點兒那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是自殺,因為從小養成的這種性格嘛,遇事想不開。」

「那孫玓霖後來轉學是在小學畢業以後?」

「我們小江京鎮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你看現在有條省道經過,但當時就有一條小路,沒幾輛車。所以鎮小學的孩子們大都是上鎮中學,有條件的家庭才把孩子弄到縣裡上初中。孫玓霖家沒這個條件,他和我們一樣上的是鎮中學,雖然他從小被人欺負到大,但有我在他後來就好多了,估計他也是習慣了。轉學嘛,我記得原因是兩條,其中他被人打傷是起因。」

「被誰打傷?」

「趙軍軍唄,就是趙老師的孫子。說起來,趙老師的小兒子也是幾十年前死的,具體原因我們不清楚,就留下了這麼一個根兒,所以有點兒嬌生慣養。出事那天我不在,聽人說是趙軍軍找孫玓霖要錢引起的。當時是初一下半學期開學,學生們都帶著學費,趙軍軍就帶人和孫玓霖要,孫玓霖不給,就打起來了。後來可能孫玓霖實在給打急了,就從路邊抄起塊磚頭砸在了趙軍軍腦袋上,趙軍軍就被開了瓢。和趙軍軍一塊兒來的孩子們就不幹了,一擁而上,打得孫玓霖渾身是血。」

「附近沒人注意到這事兒?」看張勇的意思可能是覺得學校應該干涉一下。

班海則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沒有,後來有人看鬧大了才報的警。派出所來人把倆孩子都送到鎮衛生院,但衛生院的牛院長說孫玓霖傷得太重,不接。他爺爺和工友們就張羅著把他送到了縣裡,聽說他傷得挺重的,而且下身被趙軍軍打壞了。你想當時趙軍軍頭上有傷,下手能輕嗎?為這事,趙老師專門給孫玓霖他爺爺賠禮道歉,還賠了不少錢,這也是趙老師他們第一次給孫家道歉,後來他爺爺就沒再起訴。可我聽說孫玓霖這輩子都沒有生育能力了,讓人打殘廢了。」

「你聽誰說的?」張勇問道。

「我們班宋婷婷的三姐嫁到縣裡了,她姐夫是縣醫院的大夫,這事我們都是聽宋婷婷說的。後來鎮里人也說起過,應該沒錯。人這輩子這事其實挺有意思,就像咱們小時候學的課文中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事過去以後,趙軍軍這夥人竟然再也沒有欺負過孫玓霖,也算是好事吧。雖然平時他們還是一塊兒上學、放學,但有點兒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其他人欺負他,他們也不管。」

「那孫玓霖的情況沒好點兒?」

班海又點根煙,喝著水搖搖頭:「沒好多少,該做的衛生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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