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廣幕縣十里橋村位於東平市以南三十公里的糊塗河北岸,自古以來就是塞外魚米之鄉,故而也算富庶。只是這幾年東平市在廣幕縣城搞了個什麼「雲計算信息中心」,吸引了村裡不少人去打工。有點兒學識的年輕人去當技工,上一點兒年紀的就干點兒穿光纜挖人井的粗活,收入倒也說得過去。只是這一來村裡的全勞力就少多了,影響不少工作。

此時正值農曆四月中旬,天氣卻已然悄悄熱了起來。臨近傍晚的時候,村支書丁茂坐在村口自家門前的石頭墩上抽煙,他望著踟躕天幕的夕陽,正琢磨著村裡的瑣事發獃。驀然,一輛SUV警車由遠及近地從地平線處迤邐駛近,車雖開得不甚飛快,卻掀起漫天的灰塵,將遠近都朦朦朧朧地遮掩起來。

丁茂覷著眼看到汽車在自己面前停住,走下一個模樣周正的年輕後生,穿著湖藍色的夾克衫,背著黑色的皮挎包,鼻樑上還架著防風用的平光眼鏡,顯得精明幹練。後生徑直來到丁茂面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盒煙,邊給他遞煙邊說道:「大叔您好,請問村支書家咋走啊?」

「我就是村支書,你有什麼事哩?」接過香煙,丁茂心底的敵意多少收斂了一些,只是目光中還帶著些不信任。年輕的後生彎下身子,邊給他點煙邊介紹自己的情況:「我是《東平民警》雜誌周末法製版的編輯部主任,我叫李子平,想來咱村了解點兒情況,出個專刊。」

說著,這個叫李子平的後生從口袋裡掏出個深藍色的什麼證件在丁茂眼前迅速地晃了晃,然後又鄭重其事地塞回了口袋。丁茂雖然沒有看清,但憑著經驗覺得這人穿得這麼講究,開著這麼好的警車,八成是城裡的大幹部沒錯,沒準兒還是管警察的頭兒。於是,剛才還警惕的精神防線一下子就鬆懈下來,人也自然多了。

「哦,警察主任?來採訪?」丁茂憨笑著打量年輕人問。就見對方很恭敬地點了點頭,從車上拿出一張《東平民警》周末法製版說道:「我們想策劃一期關於咱們東平市各郊縣浪子回頭的專刊,就是那種改造情況不錯的後進村民這幾年的思想生活狀況,所以需要了解了解情況。」

丁茂這時候才多少明白對方的來意,只是他來的這個時間段可不太湊巧,因為馬上要天黑了嘛。他抬頭看了眼昏晦的天空西邊,指著遠處的一處房子道:「那就去村委會談吧,怎麼這個時間來哩?」

李子平道了謝,把車又往路邊靠了靠,說自己有點兒事耽擱了。兩個人邊走邊說,聽丁茂先把村裡的後進村民和他們的情況一一做了介紹,最後就聽李子平翻了翻手機里的材料,問趙健是不是他們村的村民。

「趙健?」正給李子平倒水的丁茂聽到這個名字有些吃驚,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可不算後進哩,這人挺先進的,又老實,還開了個養殖場。就是交友不仔細,有個後進分子的朋友。」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丁茂看到李子平明顯留神了。

「他還有後進分子的朋友?誰啊?」

「誰沒有幾個狐朋狗友嘛。」丁茂笑道,「趙健一直和苗傑交好,那傢伙就不算啥好人。」

丁茂見李子平有興趣,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原來在十里橋村,這苗傑在村裡算是後進典型,從小就好偷雞摸狗。他爹娘離婚早,這孩子跟著酒鬼老爹也沒學好,小學畢業就沒再繼續念書了,開始是在廣幕縣城打零工,後來乾脆去了東平,不知道在幹什麼,反正隔三岔五地就往家帶人,不是不三不四的流氓,就是流里流氣的女人,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鳥兒。他二十一歲那年他爹腦出血去世,這傢伙更成了脫韁的野馬,乾脆找了個有夫之婦在家裡過起了日子,直到這女人的漢子提著棒子把他倆赤條條地堵在家裡。

「那後來呢?」李子平饒有興趣地問道。

「打起來了唄。這苗傑不好對付,一個人提著菜刀竟然把對方兩人都砍傷了,聽說那女人的漢子差點兒沒了命。好在村裡出面制止,你看我這兒的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說著話,丁茂指著右胳膊肘上的一處刀傷說道,「那天情況兇險啊,我帶著趙健和幾個年輕後生想拉開他們兩撥人,好幾次都沒拉開,那男的——就是那女人的漢子跟瘋了似的,非要撲上去和苗傑拚命,我一個沒攔住,他就被苗傑一刀劈腦袋上了……」

「這苗傑練過武嗎?」李子平給丁茂點煙的空當兒打斷了他的話頭,丁茂抽著煙搖了搖頭,否定道:「沒,就是打架多,下手狠。我接著就報警了,等你們警察來了以後就把他們都帶走了。再後來苗傑被判了幾年徒刑,前年這不才出獄。」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了。」說到苗傑,丁茂的話里話外是貶多褒乏,聽得李子平一個勁兒低頭做筆記,直到寫得差不多了,他才問丁茂,苗傑這段時間是不是在村裡。

「前幾天見他回來了兩次,這幾天就不清楚了。前年出獄以後聽說他一直在塞北市給一個老闆開車,後來和老闆鬧了點兒矛盾就不幹了。」

「在塞北市開車?」

「對,怎麼說東平還是小地方,不像塞北市機會那麼多。現在人們都咋說來著,打工不就得去『塞北上廣深』嗎?」

「那個趙健現在在家嗎?」

「在,他家開養殖場,啥時候都在家,去他那兒方便。」

「那要不然支書帶我去和他聊聊?」

「中,現在走唄。」丁茂說著站起身,才出門就被李子平神秘兮兮地拽住了。他們回到李子平的汽車跟前,丁茂就瞅著他從車裡取出兩條大中華香煙:「支書,你拿上這兩條煙。」

「這話咋說的,我不能拿。」

「拿上吧,這是我個人孝敬您的。」李子平不由分說地把煙塞給丁茂,又催著他先把煙放回家,二人這才拐上前往趙健的養殖場的路。此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整個天空像是被蒙上一層厚厚的藍紗,模模糊糊地透著幾點稀疏的星光。路兩旁的人家裡偶爾傳出幾聲公雞啼叫,繼而伴著車鳴犬吠和童叟啼咳聲悠然傳來,彷彿整個村莊都開始睡意矇矓了。

趙健是個長得很敦實的青年,看樣子不超過三十歲。丁茂領著李子平進屋的時候,他和老婆孩子正在吃飯,見村支書帶著陌生人進屋,他一下子就被弄得緊張兮兮,站起來直勾勾地瞅著二人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還是丁茂一句話打破了沉寂:「哎,我說你個傻小子,咋看我來了還犯愣了,貓尿又灌多了?」

「支……支書啊,我還沒喝哩。」

「沒喝愣啥神兒,我給你介紹介紹。」說著丁茂拉過李子平說道,「這是城裡來的警察主任,專門給咱村做專訪的,要和你聊聊後進分子的事,到時候雜誌上一登,你小子不也上回報紙嗎?」

「後進分子,我?」趙健被丁茂問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趙子平及時做了補充:「就是和你聊聊,做個相關資料補充,每個村都有幾個人,像你們村的苗傑,還有……還有誰來著?支書?」

「還有好幾個哩,馬登奎、李計強不都是後進嗎?」

「哦,進屋坐吧。」趙健搔著後腦勺把他們讓進裡屋,沏茶點煙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說到正題。趙健聽完李子平的來意,想了好半天,直到一根煙抽得差不多時才說道:「苗傑出獄以後就一直給外地老闆開車,後來聽說因為工資和老闆鬧了點兒糾紛,就不幹了。好像前幾天老闆才把剩下的工資補給他。」

「什麼單位你知道嗎?」

「好像是塞北市的什麼物流公司,挺大的單位,老闆姓孫。」

李子平聽到這裡驀地解頤頷首,說道:「你說這幾天老闆把工資發給他了?」

「應該是吧,前一陣兒他跟我借一萬塊錢說急用,三天前他回來時就還給了我,我問過他,他說是老闆把工資補給他了。」

「他現在在家嗎?」

「應該不在。」趙健說到這兒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看了眼丁茂,直到丁茂告訴他有話就說的時候,他才道,「不過我有他家的鑰匙。因為他不常回家,所以我有時候幫他做做衛生啥的。」

李子平沒再說什麼,只是問支書丁茂,一會兒等趙健吃完飯方便不方便去苗傑家拍幾張照片。丁茂想了想,還是決定讓趙健給苗傑打個電話。

電話最終沒有打通,見李子平照相心切,丁茂遂讓他先去照,反正趙健這兒有鑰匙。而在前往苗傑家的路上,李子平問起了趙健的生意:「養殖場怎麼樣?」

「還好。」

「沒買輛車?」

「買了兩輛,貨車我經常開。小車前一陣兒借給苗傑了。」

「哦,他沒車啊?」

「沒有,借車的時候他說那個老闆又給他找了點兒活,臨了會把錢全給他。我當時還勸他別又讓人騙了工資,這幾年騙子多。」

苗傑的家位於十里橋村偏僻的東南角,離趙健的雞舍不遠。他們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能遠遠看到一個模糊的院落和坐北朝南的四間平房。院里稀稀疏疏地堆了些柴火,地倒掃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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