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鐵鎚人

那一日晚上,阿蓋終於接到了段功書信,一時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猶豫許久,才移近燈前,要拆信開觀看,剛掏出信來,淚珠已是撲簌簌滾落。拭了幾遍眼淚,停了半晌,嘆了幾聲,卻始終不敢展開信來。

自段功不辭而別後,阿蓋終日悵然若失,愁風愁水,嬌容日益憔悴,失去了往日桃花顏色。原本熱熱鬧鬧的忠愛宮,隨著大理諸人的一夜撤離,變得清冷了許多。她知道丈夫不會再回來了,不然他帶來的人中不會只剩下一個伽羅。就連伽羅也不願意說謊話來安慰她,只勸她該去大理看看段功,可是她父王是決計不會放她離開的,她確實如她兄長的小妾李芳樹一般,被丈夫拋棄了。如此如同怨婦一般,每日再見到那些蘭花時,心中也是充滿了怔忡和恐慌的情緒,習慣了有段功睡在身邊,再孤枕獨眠時,彷彿睡在冰窖之中,這才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

那一日晚上,阿蓋終於接到了段功書信,一時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猶豫許久,才移近燈前,要拆信開觀看,剛掏出信來,淚珠已是撲簌簌滾落。拭了幾遍眼淚,停了半晌,嘆了幾聲,卻始終不敢展開信來。

一旁伽羅忍不住笑道:「公主,你為了這封信,天天望著想著。等到了信來,怎麼又這般苦惱?」阿蓋聽說,這才展開,看到一半,驚呼一聲,紅暈浮上臉龐,看到信末,這才將信抱在胸前,嘴角漾起微笑來。

伽羅忙問道:「信苴信里說些什麼?」阿蓋道:「阿奴就要回來了!」伽羅道:「當真?」阿蓋道:「當真。嗯,我得趕緊去告訴父王、母后。」

眼見阿蓋飛一般地奔出閣樓,伽羅仍是不能相信,她實在有些想不通,段功剛得一個兒子,才不過幾個月,為何又要拋家棄子地回來中慶?他難道不知道梁王恨他入骨么?還險些殺了她。她都已經將這些告訴馬文銘,請他寫在發往大理的公文中了呀。

不僅伽羅大為意外,段功在梁王壽宴當日重回中慶著實令所有知情人吃了一驚,當然也有許多人自有意料之外的驚喜,比如阿蓋,比如行省的馬文銘父子。孛羅雖然余怒未消,然段功親自來向他拜壽謝罪,告知當日原配夫人高蘭命懸一線,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尤其段功將當日行宮高潛中毒案真實情形坦然相告,極出孛羅意料,翁婿二人遂和好如初。

段功隨即命人獻上壽禮,原是一匹淡黃色的大理馬,僅四尺高,耳朵僅人的指頭大,眼睛有如銅鈴。大理馬馳名天下,孛羅見那馬雖小,但料來段功所送絕非凡物,上馬一試,剛勒韁繩,便飛奔吐電,當即愛若至寶。

轉眼已是夏季。天下大事,風雲激蕩,時勢也在飛速發展著。元朝內部繼續內訌,河南王王保保與關中李思齊、張良弼等元軍將領大打出手。朱元璋卻趁機崛起,不僅佔領了之前陳友諒所屬地,而且接連打敗張士誠,奪取了大量地盤,成為中原實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割據四川的夏主明玉珍在入夏時病死,時年三十五歲,據說臨死前猶嘆息「今元虜未逐,中華未復」,死得極不甘心。其幼子明昇繼位,因明昇還是個幼童,朝政遂被權臣把持,夏國內部立即爆發了激烈的權力鬥爭。梁王有意趁夏國內亂之機進兵四川,一舉收復蜀中,但行省平章段功、馬哈只均不同意,兩方爭論過好幾次,難免又鬧出些不愉快來。

這日一早,伽羅被叫去為梁王愛妾泉銀淑診治病情,剛從後宮出來,正遇到楊寶和高浪四處找她,知道他二人本該跟在段功身邊當值,問道:「是信苴找我有事么?」高浪神秘一笑,道:「不是。走,帶你去個地方。」三人騎馬一道出了南門,往東而去。

中慶城有個特殊之處,城內有五華山、螺峰山、祖遍山和菜海子,號稱「三山一海」,佔據了不少面積,各色衙門、官辦機構又佔據了一半土地,因而最繁華的商業中心並不在城內,而是在城外——自南門崇政門起,一直到銀棱河大德橋 ,商鋪林立,房屋鱗次櫛比,人煙之眾,遠勝城內。楊寶三人經常陪梁王、段功夫婦去城東五里地的覺照寺聽經,對這條商業大路極為熟悉。

這銀棱河及東面的金棱河均是大理國時人工開鑿,引盤龍江之水。昔日大理皇帝段素興好拈花尋柳,即位後不理國政,常年遊山玩水,特意在盤龍江西邊挖河引水,修建金銀二堤,選取三百美女在堤上,日夜遊玩取樂。又在跨銀棱河的大德橋與跨金棱河的通濟橋上種滿黃花,勞民傷財,被史家稱為敗國之君。而今堤壩再無昔日旖旎風情,只有大德、通濟二橋古風猶存。

伽羅耐不住好奇,問道:「到底要去哪裡?是去覺照寺么?」高浪、楊寶均笑而不答,帶著她來到銀棱河旁的沙朗酒肆。這家酒肆不大,卻是白族人所開,做的餌 十分地道,極有大理風味,他們來過多次,很是熟悉。

伽羅道:「你們今日不是當值么?還敢私自出來飲酒,被施宗羽儀長知道可不得了。」楊寶一笑,指著臨窗一桌的白衣少女道:「你看那是誰?」那少女聞聲回頭,取下頭上的次工來,伽羅歡呼一聲,道:「寶姬,你何時來了這裡?」

那少女正是段功之女段僧奴,她暗中來了中慶,卻不願意去見另娶新歡的父親,更不願意見到那個曾與她姊妹相稱、現今卻成為她庶母的阿蓋,只叫人暗中通知了楊寶和高浪。四人重新相見,悲喜交加,敘了一大堆話後,段僧奴終於還是遲疑問道:「我阿爹……他可還好?」楊寶道:「信苴一切都好。自從信苴入主雲南行省後,廣行德政,帶來許多變化,百姓們都稱讚他呢。」段僧奴道:「我早知道阿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好。」又道,「還有呢?」

伽羅知道她其實想問段功與阿蓋是否和睦,可如果照直說信苴與公主情投意合、相親相愛,不是一樣要傷她的心么?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楊寶忽指著窗外道:「你們看那人背影,像不像張希矯大將軍?」高浪道:「你看花眼了吧?張希矯將軍不是已經被流放到你爹的地盤了么?信苴發了狠話,永遠不再起用他。他如今是囚徒身份,被羈管在軍中服苦役,怎麼可能來到中慶?」

段僧奴素來維護楊寶,忙道:「那也不一定,我適才等你們的時候,還看見了施宗羽儀長從橋上過了呢。」扭頭看了一眼,見楊寶所指那人背影確實極像張希矯,可腳下虛浮,趔趔趄趄,分明是個醉漢,笑道:「還真是楊寶花眼了。」

高浪又道,「信苴也真是奇怪,一點小事便大做文章,他連無依禪師都可以赦免,為什麼不能饒恕張將軍?」楊寶見段僧奴在場,怕她難堪,也不接話。

伽羅問道:「寶姬,你來中慶是要呆一陣子么?」段僧奴點點頭。伽羅道:「實在太好了。不過……你要住到哪裡?」段僧奴道:「嗯……我也還沒有想好。」

三人都知道她不願意住進梁王宮,也不主動提起。伽羅道:「要不然住東寺吧,就是覺照寺,隔這裡很近,往東過兩座橋就到。馬文銘跟住持很熟,請他去招呼一聲。信苴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那裡聽經,寶姬若想見他也方便。」她也不待段僧奴答應,徑自站起來,道:「你們在這裡等我,我這就去行省署找馬文銘來。」奔出來牽了馬,徑自離去。

段僧奴問道:「馬文銘是誰?」楊寶道:「就是上次到大理的行省使者,現今任副理問,因理問被紅巾殺了,一直空缺,實際上是他在掌管行省理問所。」高浪笑道:「還是個回回小侯爺,他先祖就是賽典赤,如今成天跟在伽羅屁股後頭。」

賽典赤就是行省制度的創始者和建立者,并力主將雲南行省中心從大理陽苴咩轉移到了中慶,以此削弱段氏影響力,實是個極有遠見卓識的人物。自他之手始,雲南境內行政區域之劃分曆元、明、清,迄於今日,無甚大改變。其所創行省制對後世更是影響深遠,即為今省級建制之原型。

段僧奴聽說,十分好奇,問道:「馬文銘長的什麼樣子?人品如何?可千萬不能讓伽羅吃了虧。」楊寶道:「行省署就在南門附近,距離這裡不過二三里,一會兒他本人就來了,寶姬見了就知道了。」

三人說笑了一回,忽聽見外面有人遙呼道:「殺人了!殺人了!」分明是伽羅的聲音。三人忙奔出酒肆,卻見伽羅正騎馬狂奔過來,一手牽著馬韁,一手在空中亂舞。段僧奴問道:「她手上……是不是血?」

伽羅一人一馬來得極快,瞬息到得眼前,生生將馬頓住。那馬一聲嘶鳴,高高揚起前腿,濺了三人一臉沙塵。此地名叫「沙朗」,意思是多沙的壩子,確實是滿地沙土。段僧奴顧不得許多,上前問道:「你受傷了么?怎麼滿手是血?」伽羅面色煞白,似是受了極大驚嚇,答非所問地道:「殺人了!殺人了!」

楊寶道:「死的是誰?」伽羅道:「張……張……」嘴唇哆嗦,始終說不出來「張」下面那個字。楊寶心念一動,問道:「張希矯大將軍?」高浪道:「你是不是昏頭了?怎麼又出來張希矯大將軍?」不料伽羅竟點了點頭。楊寶道:「快帶我們去。」當即各自騎了馬,往南門趕去。

伽羅死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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