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金指環

段功緊鎖眉頭,回過頭去——日正當頭,強烈的陽光中,陽苴咩偉岸高大的城牆也模糊了起來,只有城頭星星點點地閃耀著點點金光,那是守城羅苴子鐸鞘的反光。害死脫脫的另有兇手,真相未明,他離開後,大理又會發生些什麼?再看前方,前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麼樣的際遇?

這一夜,五華樓中有許多人都沒有睡踏實,留宿在樓中的樓長鄭經也是其中一個。天色未明,他便已經驚醒,匆匆抹了把臉,出得樓來,正遇見昨晚才住進南苑一號院的羅貫中在茶花間漫步,本該儀態悠閑,卻是眉頭緊鎖。他對這個模樣斯文、談吐文雅的書生很有好感,又得了其同伴沈富的好處,特意上前問道:「羅先生可是有什麼煩心之事?莫非嫌這裡有怠慢之處?」羅貫中忙道:「哪裡,樓長熱忱招待,足見盛情。只是思及無依禪師殺人一事,頗多感嘆,所以出來走走。」

他和沈富本是因無依緣故,才得以住進無為寺,不料寺中變故連生,南禪房駐進羽儀,嚴密監視諸住客,他二人已感不自在,後無依殺人被帶走,他二人也不便再留在寺中,主動辭別住持搬了出來。沈家在陽苴咩、龍首關、龍尾關均有店鋪,此次隨沈富南下的僕從便住在陽苴咩城中的綢緞鋪中。二人本欲就此搬回鋪中,不料段功得知後特意交代羽儀送二人到五華樓,五華樓聲名遠播於西南,以二人身份,本沒有住進五華樓的資格,得此良機,自是喜出望外。

鄭經不知道羅貫中與無依是舊識,也不知種種情由,只道他感慨無依不顧首座身份殺死一名掛單僧人,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又寒暄了兩句,鄭經便匆匆趕往廚房。自從昨日施宗提及有兩副孔雀膽不知道去向後,他便格外留心在飲食茶水上,生怕有所閃失。

詳查過廚房,天光已是大亮,又沿湖邊巡視了一圈,不斷遇到手執鐸鞘往來巡邏的羅苴子,令他忐忑的心情稍感安慰。一路走過來,南、北院落甚是安靜,大約各人還未起床。他便又到五華樓里,不辭勞苦,自底樓往五樓一一察看,見無異樣,又往門樓而去。

正欲下台座時,忽有一名樓丁疾奔而來,叫道:「樓長!樓長!」鄭經一聽這氣急敗壞的聲調,心中登時一緊。果見那樓丁奔至眼前,氣喘吁吁地道:「樓長,不好了,南苑二號院有兩個蒙古武士半夜被人殺了,蒙古人說是紅巾使者乾的,要去北苑問個究竟,被羅苴子擋住,正鬧得不可開交呢。」鄭經恨恨地跺了跺腳,道:「我就知道,這些人一齊住進了這裡,非要鬧出點大事不可。」他前後忙活了一早上,早已是虛汗淋漓,抹了把額頭,定了定神,交代道:「你趕緊去總管府報信。」眼見得樓丁飛一般地奔下台階,這才往南苑趕去。

即近一號院,便聽到洶洶喧嘩聲,有痛罵者,有勸諭者。走得近些,只見一大群人擁在一號院門口——蒙古人個個群情激奮,手按刀柄,正與全副武裝的羅苴子對峙,馬文銘則從旁拉住大都相勸。大約因為吵鬧得太過厲害,羅貫中和沈富也擁出門口觀望。

鄭經忙擠了過去,連聲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大將軍張希矯昨夜臨時被召去了總管府議事,羅苴子群龍無首,見鄭經到來,有人上前道:「樓長,你來得正好,這些蒙古人說北苑紅巾使者半夜溜過來殺了他們兩個人,正要去找他們拚命。」合仲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鄭經忙道:「大人如何肯定兇手就是住在北苑的紅巾使者?」合仲道:「我想不出來還有其他人,這五華樓里,只有他們這些反賊跟我們是死對頭。定然是他們惱怒凌雲刺殺了他們首領,想要以牙還牙地報復。」鄭經道:「嗯,大人所言有理。」

蒙古人見鄭經明顯偏袒自己一方,不由地一陣附和,紛紛道:「既然樓長也這樣認為,請下令這些衛士讓開,讓我們去找紅巾反賊一決生死。」鄭經道:「不忙。下官已經派人守住紅巾使者院門,他們跑不了。請各位先帶我去看看死者,以示哀悼之意。」

他任樓長近二十年,迎來送往多不勝數,圓滑老練的本事無人能比。果然蒙古人聽了很是感激,當下不再吵鬧,領他來到二號院東廂一間房中。卻見房裡兩張南北對置的床榻上,各有一名蒙古人和衣仰天而卧,裸露在外的臉部、手、腳均是一片黑青乾澀之色。

鄭經一見這二人死狀似曾相識,心中已是有數,忙道:「這二位官人並非為外人所殺,而是被吸血精吸血而死。想來各位都聽說過五華樓建成之日、南詔王在樓前廣場曬死五百名奴隸的故事,這裡偶爾會有吸血精作祟,半夜出來吸血。」口中這樣說,心下也頗為困惑,暗道:「往常都是到夏季天熱之時,南苑才會偶有吸血精出現。目下才是春季,如何就鬧起了吸血精?」

鄭經搬出了吸血精,等於證明紅巾使者無辜,一干蒙古人如何肯相信如此離奇詭異的說法?大都冷笑道:「吸血精?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樓長,人命關天,請你不要再瞎扯。若是你不肯讓我們去找紅巾反賊報仇,那我們就要去總管府向信苴討個說法。」鄭經道:「等一等。」奔過去將一名死者上衣掀上去,道,「請大人來看,看得仔細些。」大都上前一步,嘲諷地道:「樓長莫非又想編些……」突然愣在當場——那武士屍身乾癟,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看上去像是極細微的針眼。

鄭經道:「他是被吸血精吸干全身血而死,身上這些小孔便是吸血的明證。」又掀開另一具屍首,情形也是如此。眾人仔細查看,發現二人身上除了之前與阿榮一行爭鬥所受的刀傷,確實再無其他傷口。半信半疑中,大都問道:「就算真有吸血精,為何只吸了我方二人的血?」

這個問題也同樣困惑著鄭經,他當然不能說往年夏季吸血事件確實都是發生在南苑,不然蒙古人會更加不依不饒,認為他刻意如此安排,只道:「大約只是巧合吧。」轉頭掃了一眼在場眾人,一號院中的羅貫中、沈富適才見過,二號院中的蒙古人,三號院中的回回人都聚在這裡,唯獨不見四號院的阿蓋公主。心中登時一驚,暗道:「哎喲,該不會公主也遭了吸血精毒手?若是公主死在五華樓,我這顆腦袋定然再也保不住。」慌忙問道:「為何不見公主殿下?」

大都猜到他心意,冷冷道:「樓長放心,公主安然無恙,還在歇息。」阿蓋已經連續兩夜未眠,到凌晨時終於支撐不住,倒頭沉沉睡去。大都發現兩名武士死後,曾趕去告知阿蓋,阿蓋大約睡意正濃,也未聽進去,只隔窗漫應了兩聲。

鄭經聽說,這才放下心來。合仲道:「樓長,這就請帶我們去總管府。我倒想問問你們信苴,為何五華樓的吸血精只吸了我們兩名蒙古勇士的血,是不是有人故意扮成吸血精作怪?」鄭經忙道:「大人請慎言。我已經派人去總管府送信,稍後便有人來料理,各位請少安毋躁,先回大堂等候。」

眾人出來廂房,到正堂坐下,鄭經又命樓丁送來點心水果,當作早點。合仲道:「樓長不必勞煩,我們可不敢再吃五華樓的食物,保不齊又有什麼精在裡面作怪,毒死了我們大伙兒,可是連一個申冤的人都沒有了。」鄭經忙道:「大人言重了。」

他知道事已至此,難以隱瞞,只好說明吸血精吸血事件已經鬧了六十餘年,最早是發生在大獄,後來五華樓也偶有出現,不過都在南苑,尤其以現下羅貫中、沈富居住一號院最為頻繁,據推測應該是其最接近大獄的緣故,所以一入夏時,南苑便會禁人居住,大獄犯人也會盡數轉移去別處。又道,「下官絕無虛言,大人若是不信,可親自去大衙門查閱卷宗,吸血精事件是我大理的大疑案,積年卷宗,堆起來有兩大柜子。」

大都道:「果真如樓長所言,春季也不該有吸血精出現。即使出現,為何一號院中的那兩名漢人平安無事,被吸血的只有我們二號院中兩人?」鄭經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訕訕道:「這個……下官也不知道。」

合仲冷笑道:「這吸血精吸血的說法,樓長怕是難以自圓其說。走,大伙兒一齊去北邊,看看紅巾使者是不是也被吸血精吸血了。」蒙古人轟然答應,摩拳擦掌,朝外涌去。鄭經有心阻攔,卻被推到一旁。馬文銘忙叫道:「等一等……」

他仔細看過兩名蒙古武士的屍體,確實是血盡而亡,尤其蹊蹺的是,廂房裡面不見一點血跡,若果真是被人殺死,如何能做到不留絲毫痕迹?他說了自己觀察到的情況,大都道:「這麼說,小侯爺也認為是吸血精吸血殺人?」馬文銘道:「這吸血精吸血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看兩位武士的死狀,確實不像人力所為。」

正說著,只聽見外面一陣嘈雜腳步聲,施宗率數名羽儀直闖進來,森然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鄭經忙道:「是吸血精昨夜吸了兩位蒙古官人的血。」

施宗只聽樓丁報說有人半夜殺了兩名蒙古武士,生怕蒙古人與紅巾使者械鬥,急忙趕來,忽聽得鄭經說是吸血精吸血殺人,不由得滿腹愕然,心道:「現今正是春寒料峭,哪裡來的吸血精?」他生性精明,以為是鄭經信口胡說,也不揭破,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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