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五華樓

阿蓋萬料不到他會在此刻說出這番話來,「啊」了一聲,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押不蘆花」是她的蒙古名,意為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親才會這麼叫她。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還從來沒有聽他這麼叫過。她凝視著他,他一貫冷漠的眼神中,閃動著罕見的焦灼的熱情。又聽見他柔聲道:「你不是說過,只有在草原上,才會有真正快樂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樣寬廣厚實,女子像野花一樣清香美麗,沒有權勢,沒有爭鬥,沒有戰火,難道不好么?」

卻說施秀陪著阿蓋重新來到蘭若樓,一進院中,便見幾名羽儀守在那裡,伽羅在書房中咯咯發笑,似在與那刺客凌雲交談。阿蓋臉色微變,忙搶入房中,果見伽羅正坐在竹床邊,笑顏如花,那凌雲雖然依舊落落穆穆、不苟言笑,卻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

凌雲見到阿蓋進來,急欲坐起,剛抬身便又倒了下去。伽羅道:「哎呀,你這人真是的,都叫你不要亂動啦。」回過頭來,問道:「你是誰?幹嗎隨便闖進別人的屋子?」施秀道:「伽羅,不可無理,她是梁王的女兒,本朝公主。」

伽羅才懶得理她公主不公主,咯咯笑了兩聲,問道:「你們又來打什麼壞主意?施秀羽儀長,咱們可說好了,我的病人傷好之前,你們誰也不許動他。」阿蓋走近竹床,指著凌雲道:「他是我父王的部屬,是我的侍衛。」

施秀聽她終於指認刺客,不免一驚,伽羅更是一愣,全然不明所以。

只聽見凌雲道:「屬下擅自行刺,連累公主受驚,請公主恕罪。」伽羅驚道:「什麼?你是梁王手下?你們兩個……原來是一夥兒的?」

正驚疑間,忽聽見外面羽儀道:「文公子,你不能進去。」又聽見段文道:「別攔著我,我要去找那刺客比武。」羽儀叫道:「文公子!文公子!」

卻見段文滿身酒氣,提著劍一頭闖進來,指著竹床上的凌雲道:「你起來,我們再來比過一回。」施秀上前勸道:「文公子,刺客受了傷,不能跟你比武。何況昨晚你也沒輸啊,他腰間那一劍,不就是你刺的么?」段文半信半疑道:「當真?」施秀笑道:「千真萬確。」

段文道:「那好,我要親眼看看他傷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伽羅疾步走到他面前,揚手給了他一巴掌。她出手甚重,段文是前任總管之子,從小到大無人敢打他,一時給扇懵了,捂著臉道:「你……伽羅……你敢打我?」伽羅怒道:「有什麼不敢的?就算你當了總管,我一樣照打不誤。」又喝道,「快給我滾出去!還想再挨一下么?」

施秀忙解圍道:「文公子,你醉了,走,我叫人帶你去藥師殿醒酒。」上前扶住段文,奪過他手中長劍,將他半拉半拽了出去。

趁段文搗亂的功夫,凌雲自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飛快地塞到阿蓋手中,低聲道:「公主快些收好。」阿蓋問道:「這是什麼?」凌雲道:「極要緊的東西,千萬別讓旁人知道。」阿蓋一向很信任他,當即順從地收入懷中。

施秀命人帶走段文,這才進房問道:「公主既然承認認識刺客,那麼凌雲行刺明玉珍使者一事也當是受公主指使。」阿蓋道:「凌雲確實是我梁王府的人,是我父王的心腹侍衛,可我沒有派他來殺明玉珍使者。」施秀笑道:「公主這話怕是無人相信。使者一死,明玉珍遷怒大理,兩家結盟不成,反成死敵,受惠最大的難道不是梁王么?」阿蓋道:「無論你信不信,我沒有派凌雲殺人。」

施秀道:「那凌云為什麼要冒險行刺?」阿蓋道:「嗯,這話我正要問他。」轉過身去,凝視著凌雲,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凌雲道:「鄒興是我凌家死敵,紅巾入四川時,他投靠明玉珍,殺死我全家。身為人子,此仇不報,何以存世?這些事,公主早就知道的。」阿蓋點了點頭,道:「的確,我早知道這些事,這次本不該帶你來大理。」

施秀這才知道凌雲刺殺使者不過是一己之私,行刺一事阿蓋並不知情。可他這些話尚須向鄒興證實,當即道:「公主既與刺殺無關,就請不要再理會此事。」

阿蓋不免又氣又傷,氣的是凌云為報私仇,阻礙了結盟大計,傷的是他如此傷重,還不知道未來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刑罰,當即問道:「你們……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他?」施秀道:「信苴自有安排。公主,這就請回五華樓吧。」

阿蓋知道自己無力救凌雲,也不能救他,只好向伽羅道:「有勞小娘子好好照顧他。」伽羅笑道:「這是當然。」又問道,「你當真是梁王的女兒么?」阿蓋點了點頭。伽羅道:「可惜僧奴不在這裡,要不然你們一個是蒙古公主,一個是大理寶姬,肯定很合得來。」

阿蓋自知父王在大理聲名極差,人人提到無不咬牙切齒,那些人得知她公主身份後,表面尊重,實際上卻是在暗中提防,她雖然單純,卻還是有所感覺。唯獨伽羅不同,既不以她公主身份為貴,也不以她是梁王之女為忤,只視她為一個年紀相仿的有趣玩伴。只不過她有她的立場和處境,終究不能像伽羅那般洒脫,只勉強笑道:「有機會一定要結識這位寶姬。」再也不看凌雲一眼,昂然走了出去。

凌雲尚不知道他行刺鄒興後無為寺中又發生許多變故,自知生機渺茫,此次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當即叫道:「公主!」阿蓋略微頓頓腳步,又繼續朝前走去,始終沒有再回過頭來。

出來庭院,施秀叫過一名羽儀,吩咐了幾句,命他送阿蓋去五華樓,又笑道:「公主正好還能趕上午飯。」

阿蓋知道這些人不欲自己再留在這裡,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從命。當下出寺上馬,望城中而去。大理女子常如男子一般騎馬外出,只是那羽儀見她公主之尊,又是一副嬌弱模樣,騎術卻是嫻熟精湛,不由地暗道:「到底還是蒙古人,天性如此。」

大理都城陽苴咩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延袤十五里,城防充分利用了地形優勢——西依蒼山中和峰 為屏障,東據洱海為天塹,南北則分別以桃溪 和龍溪 為天然護城河,兩溪內側用磚土夯壘起兩道高大的城牆。城牆正中開有巨大的虎形 城門,城門上築有兩重牌樓,不斷有全副武裝的羅苴子往來巡視,煞是威武。

陽苴咩是雲南重鎮,商旅雲集,貿易發達,一進城來,熙熙攘攘,繁華熱鬧,與無為寺的寧靜清逸判若兩重天。大街上有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大理大約有七成為土生土長的白族人,其餘均為漢人、蒙古人、回回人、吐蕃人、南洋人等,甚至能見到碧眼虯髯的西洋人。

阿蓋一路悶悶不樂,絲毫沒有留意到這些絕異中原的風土人情,甚至連經過總管府時都未留意到。陽苴咩的主道是一條南北筆直的通衢大道,通連北城門和南城門。羽儀領著她從北城門進來,徑直往南,行了二三里路,路過總管府,再往前二里,便到達大理最高最大的建築五華樓。

到得五華樓前的門樓下馬,自有守衛上來牽馬。奉命護送阿蓋的羽儀還有要事要趕回總管府,便道:「公主,那台階上站著的小鬍子鄭經就是五華樓的樓長,也是負責接待的官員,請公主自己過去,只須表明身份,他自會待以上禮。」阿蓋點頭道:「好。」那羽儀見她慢慢走上台階,朝鄭經而去,便不再理會,往北圈轉馬頭,望總管府而去。

阿蓋走到台座,那鄭經早望見了她,忙走過來問道:「請問小娘子……」一語未畢,他身後搶出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上前抓住阿蓋手臂,大叫道:「原來你在這裡!」那人力氣奇大,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阿蓋定睛一看,抓住她不放的正是昨晚那個對她肆意非禮的男子,據說叫什麼阿榮頭人的。

阿榮笑道:「你還在這裡,太好了,這就陪我喝酒去吧。」阿蓋道:「快放手,你好大膽!」阿榮笑道:「我別的沒有,膽子最大了。」阿蓋拚命掙扎,卻始終掙脫不出他掌握。

一旁鄭經大是著急——昨晚阿榮與梁王使者為爭奪一女子大打出手,五華樓家什損失無算,還傷了好些人,甚至驚動了大將軍段真和羅苴子,今日一早梁王使者一行去了無為寺聽經,羅苴子才撤走。誰知這阿榮一見到美貌娘子,又犯了老毛病。他昨晚不當值,並不知道阿蓋就是昨晚引發糾紛的女子,雖說阿榮是建昌頭人,又是總管未來的女婿,但總管並非護短不公之人,日後追究起來,他人在當場,難免落個勸阻不力的罪名——忙上前勸道:「阿榮頭人,請你……」一語未畢,「嘩啦」一聲,阿榮的隨從將腰刀拔出半截來,沖他怒目而視,他素知建昌族人兇狠強悍、嗜血成性,登時嚇得不敢再說。

阿榮自往阿蓋秀髮上嗅了嗅,道:「好香!我昨晚可是為你大鬧一場,今日你得好好補償我。」一面吩咐隨從道:「快去牽我的馬來。」挾持著阿蓋便拾級而下。他昨晚在五華樓打架遭段功警告,多少也學了點乖,打算就此帶著阿蓋到外面風流快活去。阿蓋驚叫道:「救命……救命……」數名守衛聞聲趕過來,卻畏懼阿榮彪悍兇猛,不敢上前。

忽聽到有人叫道:「喂,還不快住手!光天化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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