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脫脫之死

霧氣逐漸變薄變淡,緩緩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紗,露出清晰的輪廓來,韶華如巨幅畫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歲年紀,一身荷衣,正側身而立,凝眸注視著那株「高夫人」巨蘭。那一瞬間,段功幾乎疑心她便是年輕時候的高蘭——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纖細柔美,如同這谷中蘭花一樣,嶽嶽犖犖,韶秀芳華,有一種天然的風姿。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段功很早就醒了,其實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真正入睡。下樓來到大廳,施宗、施秀尚靠在角落柱子上打盹。當值的羽儀正欲上前叫醒二人,卻被段功制止。出來翠華樓一看,天色朦朧,一切尚籠罩在白茫茫的晨霧當中。段功有清晨練劍、舒活筋骨的習慣,不過昨晚出城他未攜帶兵刃,早已習慣了那柄玄鐵烏鋼劍,用普通長劍總覺得太輕太軟不趁手,索性想四處走走。

寺中安詳靜謐,悄悄沉沉,僧人的早課尚未開始,只有幾名小沙彌在忙著清掃甬道,偶然遇到巡視的小隊武僧,竟也未能認出戴著次工的段功。徑自來到山門,領頭的羅苴子見段功只帶兩名羽儀出行,不免有所擔憂,問道:「信苴要去哪裡?要不要再派些人手跟著?」段功道:「不必。我就在附近走走。」當先而去。

羅苴子還待再問,一名羽儀忙上前低聲道:「信苴要去五老樟看蘭花,他不喜歡人多,你們還是別跟著了。有事我再叫你們。」因五老樟就在附近,羅苴子這才作罷,道:「可要多加小心,一清早就有陌生人在這附近晃悠呢。」羽儀笑道:「知道了。」

出了山門往西北方向半里地有一處山谷,五座石峰如玉筍般聳出,環繞三面,情狀頗似連著的五棵大樹,因而被人戲稱為「五老樟」。第三峰上有一道小小瀑布,宛如白練垂掛而下,極有詩情畫意。因石峰如屏,山谷中常年不見陽光,雲霧繚繞,背陰潮濕,正是適於蘭花生長的絕好之地。谷中長有不少天然蘭花,尤以一株巨蘭最為突出——葉寬一指,每束七葉,高三尺余;花由根出,色白如乳,纖芥不容,素凈無瑕;花心濃綠,艷若鸚鵡,清華朗潤;花香如麝,沁心潤腑;當真是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段功夫人高蘭初見此花,忍不住驚嘆道:「一代君王若見此花,必當下馬拜之。」因而給花取名為「擋駕」。段功當即笑道:「何不給此花取名『高夫人』,人見人愛。」由此傳為大理佳話。此後夫妻二人每每到無為寺聽經,必要來五老樟賞這株「高夫人」。

林木如翳,一條小徑穿行其中,清雅幽靜。蒼蘚綠苔,上面履痕猶新,似剛剛才有人走過。微風颼然穿過林中,帶起晨霧團團流轉,恍若輕煙般迷離。若非鳥鳴啾啾,清晰入耳,幾乎要疑心漂浮在幻境。大理風光冠絕天下,峰壑林泉無一不可入畫,後人所總結「風、花、雪、月」——即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不過是籠統概括萬般絕美景緻中之四景,實不能道盡細微之旖旎。段功雖習見蒼山風光,但大清晨出來賞野蘭花卻還是第一次,鳥語花香,山林幽趣,輕風徐來,舒爽愜意,心頭頓覺明朗,腳下也慢了起來,有心慢慢品味如斯美景。

走近五老樟,汩汩瀑布水聲漸響,到得谷口,卻見四下雲霓霧靄,影影綽綽中,似有一人在蘭花叢中穿梭,衣帶隨風飄舞,翩如飛鳥。一名羽儀忙道:「信苴請稍候。」正待上前喝問,卻被段功止住,他已經看清那人身形苗條婀娜,當是一名女子。

天光一下子亮了許多,霧氣逐漸變薄變淡,緩緩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紗,露出清晰的輪廓來,韶華如巨幅畫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歲年紀,一身荷衣,正側身而立,凝眸注視著那株「高夫人」巨蘭。那一瞬間,段功幾乎疑心她便是年輕時候的高蘭——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纖細柔美,如同這谷中蘭花一樣,嶽嶽犖犖,韶秀芳華,有一種天然的風姿。但她又跟高蘭有所不同,她看上去更嬌弱、更憂鬱,這種愁思滿懷使得她看上去神秘莫測,遙不可及。可是,可是,她怎麼突然哭了?滿目的奼紫嫣紅、國色天香,她卻是一腔痴怨,凝結成滄海的淚滴。這淚下潸然的凄美一幕,太令人心碎,段功一時頓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生怕驚擾了她寂寞的容顏、幽閉的神思、浩瀚的心事。

那女子便在這時候轉過頭來,如初日芙蓉、春月楊柳,只是清艷絕倫的臉龐上寫滿了濃濃淡淡的憂傷,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段功尚在猶豫要如何開口問她,她卻恍若受了驚嚇,慌忙低下頭,疾步往谷外走去。

羽儀有心攔住她盤問,但為她絕世容光所逼,不敢正視,有所遲疑時,那女子已然擦身而過,倏忽消失在谷口。只留下淡雅馨香,也不知道是花香,還是人香。

忽聽見谷外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正是施宗的聲音。一個女子聲音道:「我……嗯……我……」

段功忙出來五老樟,見施宗正攔住了那女子,聲色俱厲地盤問著。她神色雖然略帶慌亂,但卻並不害怕,彷彿只是鄰家小妹遇到了問路的陌生人,這種氣度很令段功激賞,他猜她這樣的女子當不會是普通人,因而不願意為難她,當即叫道:「施宗,讓她去吧。」施宗道:「是。」揮手命人放行。

那女子見施宗隨從眾多,似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聽命於段功,不由得回過頭來,仔細地打量著他,遲疑問道:「你……你是不是……」段功料她已經猜到自己身份,正要應答,施宗搶將過來,低聲稟道:「信苴,夫人到了。」段功大感意外,再也顧不得那女子,匆忙往無為寺中趕去。

路上施宗稟告了昨夜刺客傷重垂死一事,段功奇道:「是伽羅割血救了他?」施宗道:「是。城中請來的孟醫師半夜趕到寺中,說從來沒有聽過喂人血這種法子,不過看過刺客傷勢後,說他確實已經活了過來。實話說,我一直不大相信伽羅,那孟醫師竟然還連誇她醫術高明呢。」

這孟醫師是西南葯神孟優 後人,也是大理有名的醫師,他竟然會沒口子地誇讚伽羅,也難怪施宗驚訝了。

段功道:「殊不知強將手下無弱兵,白沙醫師的弟子當不會浪得虛名。」又問道,「刺客醒了么?」施宗道:「猶在昏迷中,他傷勢不輕,怕是要好幾天才能恢複神智。」段功「嘿嘿」了兩聲,也不知道是稱讚伽羅醫術高明,還是暗嘆刺客超強的忍耐力。

施宗道:「另有一事尚需回稟信苴,屬下原本今日想將刺客押回城中大獄監禁,可楊員外想將刺客留在伽羅那裡。」段功沉吟道:「嗯,先留他在伽羅那裡養傷。」施宗道:「信苴也贊成楊員外用軟法子套取刺客口供?」

段功愣了一下,這才會意過來,笑道:「原來淵海是想用美人計。不,我從來沒有指望能讓刺客招出幕後主使,我留他在寺中另有用處。」又問道,「施秀有沒有從高浪、高潛那裡問到寶姬下落?」施宗道:「沒有。不過施秀說,看他們的神態,明明是知道寶姬下落的,可就是不肯說出來,他已經交代了武僧暗中監視他們。」

段功「嗯」了聲,不再開言。儘管有許多頭疼的事要處理,但女兒反抗婚姻這件事卻是令他憂心,尤其在得知阿榮昨晚為一個女子跟梁王使者打架一事後,他更覺煩惱,他當然是要將僧奴儘快找回來,可他將真能放心把她嫁給阿榮么?

剛出樹林,便見到夫人高蘭正帶著人站等在寺門口,段功胸口頓時一陣發潮,一種奇異的情思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高蘭卻已經留意到丈夫,遠遠招了招手,露出了恬淡的微笑來,仿若大姊姊在召喚外出玩耍的弟弟回家吃晚飯一般,她比他要大上兩歲,自小便是如姊姊般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呵護著他。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段功突然又想起適才在五老樟遇到的那名女子,恍然回憶起一些重要的事來,忙叫過施宗,問道:「你有沒有留意到適才那漢人女子有什麼不妥之處?」施宗道:「屬下正是見到她捂住左臂不放,似是受了傷,又是滿身露水,當是在蒼山下晃了大半夜,又恰好在無為寺附近,所以才覺得她形跡可疑,攔下盤問。信苴不是已經同意放她走了么?」他到底是獵人出身,有一雙獵豹般敏銳的眼睛,觀察入微。

段功道:「嗯,我現在想起來,昨日譯史提過阿榮和大都為了一漢人女子打架,混亂中那女子還弄傷了手臂……」施宗也恍然大悟,忙道:「屬下明白了,那女子應該還沒有走遠,我這就派人去把她抓起來審問。」段功道:「不急。你先派人跟著她,弄清她到底是什麼來路。」施宗道:「遵令。」自去安排人手追蹤那女子。

段功腦海中又浮現出女子那張掛滿淚珠的絕美的臉來,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哭泣?她昨夜去五華樓找梁王使者大都,今日清晨又在無為寺周圍徘徊,到底有什麼目的?

高蘭已經迎了上來,叫道:「郎君,你昨夜未歸,我特意起早給你送了官服來。」他們二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成親前她總是直呼段功的字「敏齋」,成親後則改口郎君。段功這才想起今日要正式召見梁王使者一行,該穿正式官服,笑道:「還是夫人心細,我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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