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課的男人 第陸話

倉內忠信再次虔誠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靈位前邊,雙手合十,祈禱死者在天國平安。隨後,倉內轉向靖子說:「以後有機會,我還會再來看您的,還想聽您說一說,有關向井先生的事情。」

下班以後,倉內忠信先回了一趟家裡,然後開車直奔向井嘉文的老婆的住處。他已經打聽到了,向井的老婆靖子住在哪兒了。

白天,倉內忠信在縣政府大樓咖啡館裡,遇到了中小企業支援對策辦公室里的以前自己的部下,問了問「向井傢具廠」的事。「向井傢具廠」到底經營不下去了,向井嘉文死後,就做了破產申請。

倉內忠信讓以前的部下,查到破產申請書上寫的,向井嘉文家的電話號碼,打了幾次都打不通。倉內忠信又通過當地警察署打聽,終於打聽到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現在住在姐姐家裡。

按照警察提供的住址,倉內忠信在一個便利店向左拐,進入一條很窄的街道。

來這裡之前,倉內忠信就給靖子打過電話,靖子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反覆問了好幾遍,倉內忠信叫什麼名字。倉內說自己是縣政府的,靖子才「啊」了一聲,好像想起倉內這個人來了。倉內在電話里,沒說自己找靖子有什麼事,只說想跟靖子面談。本來他還以為,靖子會拒絕,不料靖子含含糊糊地同意了。

靖子的姐姐家,住在一個小公園的後邊,倉內忠信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一幢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周圍黑糊糊的。小樓前邊站著一位中年婦女。

靖子的姐姐家院子不大,一間用預製板搭建的小屋,佔去了大半個院子。靖子把倉內忠信領進那間小屋裡。小屋以前,可能是孩子住過的,連天花板上,都貼著偶像歌手的海報。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堆放著很多紙箱子,剩下不大的一塊地方,還擺著一張跟房間很不相稱的、漂亮的圓桌,大概是「向井傢具廠」的產品吧。

屋裡可以聞到線香的味道,牆角的一張小桌子上,擺著向井嘉文的靈位,非常簡樸。

倉內忠信跪在向井嘉文的靈位前面,雙手合十。祈禱完畢,靖子從圓桌下面,拽出一把椅子來,對倉內說道:「請您坐在這裡吧。」

「好的……」倉內忠信開始後悔自己到這裡來了。目睹了「蜜月」期的老爺子四方田春夫,和桂木敏一郎的對話,倉內的心亂如麻,為了確認向井嘉文的家人,是否以民眾來信的方式,批評過倉內忠信,他就貿然跟靖子取得了聯繫。在電話里,聽到靖子的聲音的時候,倉內的直覺是:靖子沒有給縣知事寫過信。

見到靖子以後,倉內忠信的直覺變成了確信。給倉內忠信上茶的靖子,表情沒有一點不自然,也許向井嘉文連找過倉內的事情,都沒有對靖子說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可能有靖子寫的、批評倉內忠信的民眾來信,當然,也就不用懷疑桂木敏一郎有意把那封民眾來信,故意轉給了老爺子。

「給你添大麻煩了吧?」靖子關切地問道。

「什麼?……」倉內忠信驚訝地望著靖子。

「您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吧?」

「什麼事啊?」

「民眾來信啊。我丈夫的弟弟說,他給知事寫了一封信。」

倉內忠信頓時僵住了。精神上受到突然的打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靖子表情暗淡地說道:「您就是為了他弟弟,給知事寫信的事來這裡的吧?」

「您……丈夫的弟弟?」

「啊……對……」

「是嗎……是您丈夫的弟弟……」

「果然給您添麻煩了。」靖子低聲地說。

「不不不……沒有……沒有……」倉內忠信說話的聲調都變了,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幾個大嘴巴,「這……您丈夫的弟弟寫的信裡邊,曾經提到借錢的事了?」

「是的。真對不起,他弟弟太衝動了……」靖子說著低下了頭。

靖子把那天晚上,向井嘉文到倉內家借錢以後的事情,都對倉內忠信說了。

向井嘉文從倉內忠信那裡回家以後,跟靖子和弟弟把找倉內借錢的事情說了。

二十萬日元,下個星期才能夠借到……

當時,在「向井傢具廠」擔任副廠長的弟弟特別憤怒:「畜生,就借給二十萬?還得下星期?這不是耍我們嗎?」

向井嘉文責備他的弟弟說:「你這種說法太自私了,不應該恨人家倉內課長,倉內課長是個好人。」

但是,向井的弟弟不服氣,叫道:「哥哥不是說跟他很熟嗎?不是說他一定會幫助我們嗎?結果怎麼樣?……我說我要厚著臉皮,去我的老師那裡借錢,你還不讓我去,等著破產吧,這個傢具工廠沒救了……」

「他弟弟是個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別人的人,工廠經營不好,老婆又跟他鬧離婚,所以情緒特別壞……」

倉內忠信聽著靖子的述說,除了點頭,還能怎麼樣呢?

靖子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他弟弟一直在心裡自我譴責,覺得自己對哥哥的死有責任。為了欺騙自己,逃避責任,才把您當成了壞人,於是就寫了那封信……真對不起……」

倉內忠信徐徐地吐了一口氣。

事情的經過,一定是這樣的:向井嘉文的弟弟,寫了一封痛罵倉內忠信的信,寄到信訪辦公室,桂木敏一郎呢,就故意把這封信送進知事辦公室,老爺子看了以後很生氣,在車上對司機牛久保說「看錯人了」。

自己還能重新取得老爺子的信任嗎?重新取得老爺子的信任,也許是很困難的事情。向井嘉文的弟弟寫的信,並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確實說過,只借給他二十萬,而且,還說過下星期才能借給他,所以向井才……

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又給倉內忠信倒了一杯茶,對他說道:「我丈夫打心眼兒里感謝您。那天晚上,他弟弟回家以後,他跟我說過好幾次,倉內先生是好人。」

對這句話,倉內忠信沒有點頭。

「這是真的嗎?」倉內忠信忍不住問道,「您丈夫不恨我嗎?」

「不恨不恨,他怎麼會恨您呢?他說,您很認真地,聽他講了傢具廠的困境……」

「您丈夫給我來過一封信。」倉內忠信本來不想說這句話的,但不說心裡憋得難受。

「什麼?我丈夫給您……」

「是的。信紙上只有三個字:謝謝您。」

靖子聽了很吃驚,但是,很快她就平靜了下來,認真地說道:「我覺得,他就是想向您表示感謝,沒有別的意思。」

「是嗎?我怎麼……」倉內忠信想說:我怎麼覺得他是在挖苦我呢?但猶豫了一下,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覺得,對靖子說這句話不太合適。

「他經常念叨您呢。」靖子又說。

「啊?……」倉內忠信吃驚地叫了一聲。

「他說,他去找您商量融資的事情的時候,您對他特別熱情,還說跟您一起喝過酒。他把這些事情,都當做自己的驕傲,不但經常對我說,對他弟弟說,還對手下的員工說呢。倉內先生,您對釣魚很感興趣,是吧?」

「啊……是的……」倉內忠信胡亂地答應了一句。

「我丈夫也喜歡釣魚。他說呀,他跟您的興趣相同,談得可投機了,還說約好了,跟您一起去釣魚呢。」

倉內忠信倒是不記得,還有這麼一回事。

「報紙上刊登了您調任秘書課課長的消息以後,他髙興得不得了,好像是他自己當了課長一樣;他連連對我說,我早就看出來了,倉內先生這個人,就是不一般。我沒有看錯人,我早就知道,倉內先生肯定能當大官……」

倉內忠信沒話可說了。

「自從你當了課長以後啊,他更是經常念叨您了。工廠開會的時候,他還在全體員工面前誇您呢。所以,他……」靖子的嘴唇哆嗦起來,「當著他弟弟和員工的面說,走投無路了,只能去您那裡籌錢了……」

倉內忠信不由自主地,避開了靖子那閃著淚花的目光。

「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您會借給他錢。從您那裡回來以後,他的表情非常平靜。他去您家之前,認為肯定會吃閉門羹。」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長嘆一聲,望著倉內忠信低聲說,「您想啊,他比誰心裡不明白呀,只不過偶然和你碰在一起,喝了幾杯酒,又沒有什麼深交。可是呢,您非常認真,非常耐心地,聽他把話講完,還答應借給他二十萬……所以,他臨死之前,也沒有忘了對您說聲謝謝啦!……」

倉內忠信凝視著紙箱子上面,用馬克筆寫著的幾個大字,很久沒有說話。那幾個大字是:夫,夏季衣物。

那幾個字變得模糊起來,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倉內的腦海里,浮現出向井嘉文的面容。

當時,倉內忠信對向井嘉文說出「二十萬」這個數額的時候,向井笑了。那是神情恍惚的微笑,是悲哀的微笑。但是……

靖子好像在擦眼淚。過了一會兒,靖子又說話了。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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