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課的男人 第叄話

他在困惑之餘,忽然想起了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你要是打算借給別人錢的話,就不要指望對方能還回來,這筆錢還不回來,也不至於影響你的生活,只要不超過這個數字,你就不至於怨恨對方。」

倉內忠信拖著沉重的腳步,一路往二樓爬去。縣知事辦公室秘書課在二樓的南端,二樓樓道的中間部分,鋪著厚厚的紅地毯。

倉內忠信一個人在樓道里走的時候,從來不踩地毪,而是在地毯一側走。他認為紅地毯是專門為老爺子四方田春夫所鋪的,自己走上去有一種罪惡感。

對這樣一個自己,倉內忠信並不討厭。

秘書課里有十來名課員。倉內忠信向車管股走去。來到股長吉澤面前的時候,吉澤抬起頭來,正要跟倉內打招呼,倉內先說話了。

「牛久保呢?」他問道。

「今天休息。您找他有事嗎?」

「啊,沒事,不在就算了。」

給知事和副知事開車的司機,這裡一共有三個,牛久保、加山、五島。前天是牛久保給老爺子開的車。

倉內忠信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面,猶豫著要不要給牛久保打個電話。他想問一問牛久保:老爺子四方田在車上,都說過些什麼話。牛久保明天就來上班,但是倉內忍不到明天了。

倉內忠信看著電話,還在猶豫要不要打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您好!我是秘書課的倉內。」倉內忠信機械地回答。

「喂!我是牧野!……牧野昭夫!」對方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剛才……」

倉內忠信在心裡暗暗咂舌:早晨來過一次的牧野電子工業公司的經理——牧野昭夫,這時候突然來電話了。

「您跟縣知事說過了嗎?」

「還沒有。今天他一直外出,不在辦公室。」

「您能安排我跟知事見一面嗎?幾分鐘就行。」

「您想對知事說的話,我一定轉達,您就放心吧。」倉內忠信如此回覆。

「這樣下去,我們非得破產不可。七海是打算把我們給殺了呀!……」牧野昭夫激動地號叫著,「他們對中國台灣不抱希望了,說什麼零件沒有他們要求的那麼便宜,不能降低成本。那是他們自己不努力降低成本,怎麼能怪我們呢?我們在台灣地區,把工廠都建好了,七海又不買我們生產的零件了,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我們可怎麼辦哪!……」

牧野昭夫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此時的倉內忠信,也有一種被逼得走投無路了的感覺。

「牧野先生,您跟功寶先生或音輪先生談過嗎?」倉內突然問他。

「談過了,沒有用!……不管是國會議員,還是縣議會議員,都聽七海的話,怕七海不投他的票。」

關於這一點,縣知事四方田自然也是一樣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這可是修好積德呀!」

救救我吧……倉內忠信的眼前,頓時浮現出向井嘉文的身影。

一個半月以前的一天,晚上十點多了。向井嘉文竟然事先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忽然就來到了倉內忠信的家裡。

向井嘉文經營著一家不到三十名員工的傢具製造工廠,由於資金周轉不開,找倉內忠信借錢來了。向井根本就說不上是倉內的朋友,甚至說熟人都有些勉強。

十多年以前,倉內忠信在中小企業支援對策辦公室工作的時候,對向井嘉文說明過特別融資的方法。五、六年前,又偶然在一家烤雞肉串的小飯館,兩人碰上過一次,當時向井主動湊過來,跟倉內說了幾句話。總共就見過這麼兩次面,向井竟然找上門來借錢了。

倉內忠信知道:向井嘉文的確是走投無路了。金融機關,親戚朋友,該找的都找了,實在借不到錢,才找到倉內這裡來的。

向井跪在倉內面前,一個勁地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對倉內說:「我今年都五十五歲了,家裡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實在是過不去了,借給我一點錢吧,多少都行。」

倉內忠信頓時感到不知所措,用盡全身力氣把向井嘉文拽了起來。他在困惑之餘,忽然想起了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你要是打算借給別人錢的話,就不要指望對方能還回來,這筆錢還不回來,也不至於影響你的生活,只要不超過這個數字,你就不至於怨恨對方。」

「對不起,我不能把錢借給您!……」這句話,倉內忠信差一點兒就說出來了。

倉內忠信覺得,給一個沒有什麼來往的人借錢,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說實在的,倉內也沒有富餘錢財借給別人。買房貸款再過十年才能還上,兒子和女兒都在東京上大學,花錢很多。倉內每個月里,都過得緊巴巴的。借用老婆的一句口頭禪:這是人的一生中,花錢最多的時期。

但是,「不借」這兩個字,最終也沒有說出口。他按照父親生前說過的話做了。

「我只能借給您二十萬日元,下個星期您過來拿吧。」

向井嘉文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原先那可怕的表情,立刻發生了變化。兩條眉毛之間的深深的皺紋舒展開來,神情恍惚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那是一種悲哀的笑容。

二十萬日元,只不過是杯水車薪——倉內從向井的表情里,讀到的是這樣的意思。向井站起來,向倉內深深地鞠了一躬,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晚上,倉內忠信覺得自己的心好痛,一夜都沒有睡著。他躺在被窩裡,安慰自己說:「我沒有說不借給向井錢,沒有把他趕出去。我答應借給他的錢是不多,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自己家也不寬裕。借給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二十萬日元,不能算不人道吧?」

但是,兩天以後,倉內忠信在本地報紙的訃告欄里,看見了向井嘉文的名字,但沒有寫死因。倉內通過常駐縣政府的一個警部,跟警察署取得了聯繫,才知道向井嘉文是在家裡上吊自殺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倉內忠信看到一封向井來的信。從郵戳上的日期可以判斷出,是向井嘉文自殺之前寄出的。拆開一看,信笑上只草草地寫著三個字:謝謝您。

倉內忠信沒有去參加向井嘉文的葬禮,是因為他害怕。向井是到倉內家來的第二天自殺的。二十萬日元,摺合一萬多塊錢人民幣,這點錢對於一個要搞投資的人來說,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不難想像,向井嘉文是因為二十萬太少,感到絕望才自殺的。

謝謝您一這三個字可以說是復仇的利劍。這三個字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話。

打那以後,每當倉內忠信說出或聽到「謝謝您」這三個字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出,向井嘉文那神情恍惚的表情,和悲哀的笑容。

向井嘉文自殺之前,是否跟他的老婆說過,到倉內忠信家裡借錢的事呢?如果說過的話,是怎麼說出來的呢?向井的葬禮之後一個星期,倉內在家裡接到一個無言電話。他一直懷疑這個無言電話,是向井的老婆打來的。借給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二十萬日元,能說是不人道嗎?倉內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但是,這件事情,如果被老爺子四方田知道了,究竟會怎麼樣呢?老爺子會同情倉內嗎?回答是否定的。

老爺子四方田春夫首先會認為:倉內忠信薄情寡義。向井嘉文的小公司資金周轉不開,面臨絕境,跑到倉內家下跪求救,結果倉內只答應借給他二十萬日元,也就相當於兩千美元,而且還要等到下一個星期。老爺子因此肯定認為,倉內的神經有問題,並極端蔑視他,進而產生厭惡。就算老爺子在口頭上,不會批評倉內的行為,有什麼問題,但是在感情上,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縣政府的秘書課課長,縣知事的臂膀,居然如此薄情寡義,器量狹小……老爺子如果對倉內忠信有了這種印象,就一切全都完了。

「倉內課長,您聽著呢嗎?」牧野昭夫在電話里繼續說道,「你可不能斷了,一百七十多名員工的生路啊!……如果一百七十多名員工的生路斷了,我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啊!」

「不行,不能讓牧野見老爺子!……」倉內忠信再次下定了決心。老爺子如果聽了牧野昭夫的話,就是明明知道對明年的競選不利,也會給「七海電子」提意見的。老爺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老爺子四方田暫時需要一條器量狹小、薄情寡義的臂膀。倉內在心裡為自己辯解道:我不是為了保住自己,只是為了跟在老爺子身後亦步亦趨,好好服侍老爺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