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夜 試管里的妖孽

思秀和丈夫紅城一起去了生殖醫院。

結婚六載,不曾夢熊有兆。

醫生原來是思秀大學時期的男友何立,老情人見面,在這種場合,分外尷尬,說明來由,何立倒是先很寬心地笑了:「這不是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可以生試管嬰兒。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交給我。我們醫院在這方面的技術很好,成功的例子很多。」

思秀從來也沒接觸過這種高科技,唯恐有差:「不要緊嗎?孩子不會有後遺症嗎?」

何立笑笑:「有我在你還不放心?」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想當年,花前月下,彼此深愛,多麼恐慌的夜裡都有他這句「有我在你還不放心」。只可惜他給的太多關懷,近乎畸變,所以再無法承受,只好逃開。現在再聽這句舊言,倒衍生出無限的情愫來。

思秀想起往事臉紅了,紅城不明就裡。只當是屋裡太熱。

一切都按照原定計畫開展,醫院取了思秀的卵子和紅城的精子,開始進行試管培養。所有的事情都由何立親自執掌,思秀相當心安。

受精卵在48小時之內被安全移植到思秀的體內,全部的環節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過了不多時日,思秀成功懷孕,舉家歡騰,傻呵呵的紅城老實吧唧地拎著很多大袋的水果送到何立的辦公室。

何立笑臉相迎,待到紅城踏出門口,他便將所有的水果悉數扔進垃圾桶。

何立的眼鏡片總是反射著光,讓人看不清那背後的眼眸,裡面藏著深深幾許仇怨也說不定。

可以看B超了,啊,健康的女孩兒,看到自己的孩子,思秀心中一片春意,這個女兒會被她和丈夫好好養育,穿緞子紗裙,圓頭皮鞋,再美麗可人不過。

就在臨盆前兩個月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思秀突然暴斃,下體血如泉涌,腹中絞痛無比,還沒來得及檢查胎兒異樣她就匆匆離世,醫院做了最快的搶救,救不了大人只能救孩子了。

當何立剖開思秀的腹部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吐了。

思秀的腹中一片血肉模糊,內臟被啃噬得七零八落,片片殘肉攪在一起,像是兇案現場。迷濛的嬰孩嘴裡還叼著一塊碎肉,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臉上儘是天真浪漫。

原來是基因突變,還未足月的女兒已經長了幼齒,並且是堅韌的。她親自噬穿了母親的子宮,對內臟來了個大掃蕩。

紅城受不了這種打擊,從醫院大樓一躍而下。腦漿迸得到處都是,死狀一點都不比妻子差。

醫院從未遇到這種情況,嬰孩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然而她的生身父母卻都因她而斃。當真是妖孽了。誰都不知道這個孩子該如何處理。

何立主動來到院長辦公室:「我獨身,願意領養這個孩子。」院長是再高興不過了,這樣一個大婁子正愁沒人來補。事情是在何立手上出的,由他來接受自然合情合理,省心省意。

何立給她取了一個名字:何齒女。

因為這個怪異的名字,齒女被從小嘲笑到大,她前面的門牙和側邊的虎牙都相當尖利,有如細小刀鋒,有人戲謔:「為何你爸不給你起名字叫虎女?」

齒女問何立:「我媽呢?」

「死了。」

「什麼叫死?」

「就是不會呼吸,皮膚腐敗發臭,繼而消失不見了。」

「為什麼死了?」

「疼死的。」

「為什麼疼死的?」

「她把自己做成了一道菜給別人吃掉了。」

「誰吃掉了?」

「吃掉她的人吃掉了。」

「爸爸,你耍賴。」

何立咯咯笑起來抱起齒女放在膝頭,兩人相依為命十餘載。

何立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去給思秀上香,從不帶著齒女。齒女十六歲了,學會了跟蹤,還學會了假裝和說謊,她混在人群里跟隨何立到了墓園。躲在不遠處的墓碑之後偷看。

何立杵在一塊墓碑前面,目光發滯,又狠狠現著凶光,繼而,竟落下一些淚來。齒女從來也沒有見過父親流淚。等到他走了,齒女立刻跑上前去,墓碑上只有方寸大的照片里,女人的眉眼同自己甚像。

被吃掉的媽媽?齒女疑惑。

齒女搭公車回到家的時候何立還沒有回來。她跑到父親的房裡一通亂翻。最終目光停留在柜子頂的一隻木匣子上。抱下來,竟然上著鎖。

齒女用尖尖的牙齒咬斷鎖鏈。連她自己都驚異自己有這樣的力量。

暗黃的日記有些年歲了。字跡氤氳在發潮的本子里,塗抹開一段段往事。

「×年×月×日,今天,那個浪費我最好時光的女人,思秀,竟然和她老公來找我看不孕不育!」

……

「×年×月×日,今天是受精卵下培養液的日子。我……在培養液里做了手腳。」

……

「×年×月×日,思秀死了。是被基因變異的女兒咬死的。她吃了她。報應。」

……

「×年×月×日,思秀的老公也死了。我領養了他們的女兒。歸根到底,這個女孩子都是我的傑作。我要在她長大之後告訴她真相。我要思秀的孩子一輩子活在痛苦裡。我叫她,何齒女。」

日記到此終結。

看完之後齒女不動聲色地吞淚回到自己的房中。滾在床單上佯裝熟睡。

何立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疲憊地倒在床上呼呼入睡。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手腳被牢牢捆在床上,整個人呈大字。

齒女鬼魅一樣窩在床角等待他醒來。看著他睜開眼睛站起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說完在何立的視線里撲到他身上,對著喉管狠狠咬下去。新鮮殷紅的液體噴得到處都是,屋裡一片腥熱的氣息,多麼溫暖。

仇慕名還在打趣:「你說,你肚裡的孩子會不會基因突變然後吃掉你?」

邱曖曖沒有回頭,她開始重新梳妝,彷彿要赴一個重要的宴會:「我心甘情願。」

「哦?」

「哦。」

仇慕名沒有再問。只是站在邱曖曖的背後看她一點一點上妝,黑色的眼影蔓延開,伏在眉脊之下,有如遙遠青山。

「你這是要去幹什麼?終於準備走出這個大宅?」仇慕名摸摸她擦了粉的滑嫩臉龐。

「不,我是要領你走進大宅的最深處。」邱曖曖說得鄭重其事。

仇慕名越來越感興趣了:「那為什麼非得嚴妝以待?」

邱曖曖微微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種認真,像刺,剌剌地扎破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層無形的網,她盯著仇慕名的眼睛,仇慕名看見她把下眼線故意畫成了紅色,像泣血的鳳凰。

「因為,那是我的過去。唯有尊重它我才可以得到原諒。並有資格希求未來的幸福。」

是的,那是過去。不堪回首的,無比繁盛的,儘管都不再盈潤了,可是我們還是要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分拆開來虔誠地問候。以保證它們不會被遺忘,也保證它們將來終有一天可以毫無遺憾地遁入灰塵不再現。這樣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

對於邱曖曖來說愛情更是如此。她的愛情彷彿一張沒來得及綉完的百鳥圖。以往的鳥兒停在枝頭並不會叫,但是時時刻刻都被一針針扎在那裡,是神一樣的存在。可是未來的鳥兒連毛羽都還沒長齊。她不確信自己的未來是否可以飛揚起來。

這是仇慕名住進邱曖曖的大宅以來,第一次由邱曖曖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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