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夜 點樣硃砂:第二話

她終究還是香消玉殞。死在那張骯髒的床上。渾身都是噁心不堪膿液橫流的梅斑。頭髮散亂著搭在床頭,頭虱涌動著肥碩的身體,打著人們聽不到的飽嗝。

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那個男子來為他贖身。情何以堪?傷逝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那麼多充滿信任的期望和守候。

男人如果哪怕能夠體會到一點點女人為之犧牲的深情,怕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自尊都會變得一文不值乃至可笑。

蘇秀峰業已滿面淚痕。指甲深深扎進手心。

而那個男子此刻正在南方游湖。珍饈滿盤,美女環繞,好不快活。自在如神仙一般的他只靠那些嫣漾當初賣身的報酬就足夠逍遙好一陣子。哪管她現在這般凄慘?

忽然夢裡的她緩緩走過來,欠身扶起他。

他抬起滿面淚痕的臉,自不願醒。她微微笑了起來,如雲如煙:「我該走了。逗留這裡太久。只怪念舊。這裡是我與長清長相偷會的地方。有太多沉重帶不走的回憶。只好一次又一次回來看。忘不掉的都這般懷想吧。莫笑我痴,也怪我不甘,我本無意打擾你。」

他點點頭表示都明白。

她接著說:「奇怪為何那點紅朱無論如何都點不上?」

他霎時瞪大眼睛。

「那是我還活著的時候,他與我告別,臨走前割破自己手指點上去的。我小心翼翼保留了很久。」她的臉上蕩漾回憶的暗淡神采。

蘇秀峰不由一陣心酸。頓時明白該做些什麼。

剛想行動。

忽然,他掉進深淵,猛然重回自己隱居的山林里。睜開眼睛周圍黑暗混沌,樹間有風,輕擾。

夢終歸是夢,只要還會醒,就會結束。女子隨夢飄遠,他追不上。

蘇秀峰迴到自己的住所,扶著額頭,坐在破爛的床榻上獃獃地發愣。破屋裡的窗戶又再被吹開,風灌滿堂。天色已經發白。他想了想,起身收拾了點東西就出門了。門上加了一把大大的鎖。大概很久都不會回來。

他的背上只有一卷畫卷,卻分外沉重。

蘇秀峰歷盡辛苦,出現在長清面前的時候,長清正在花柳巷懷抱美女,臉上帶著輕佻戲謔。

蘇秀峰一個巴掌打過去,長清應接不及,一個欠身坐在地上,隨後惱羞成怒地爬起來,兩人扭打在一起。

蘇秀峰顯然瘦弱許多,不消一會兒就被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正是被壓得喘不上氣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手邊有個剛才被打碎了的瓷片,掙扎著拾起,用盡全力翻身,手握瓷片朝長清刺去,立刻,血如注噴薄,長清手捂著脖頸退後坐在地上,屋裡一片紅鬧,袒胸露乳的女人們衝出房間尖叫。

蘇秀峰滿臉都是汗,繼而抖抖索索地抽出畫卷,看著地上漸漸不得動彈的長清,用手指點了血跡輕染畫卷女子的眉心。

一道紅光閃現,好大的氣場。

只見嫣漾裊裊走出畫卷,撲通一聲跪倒。撲在長清的身上。長清瞪大了瞳人漸漸散開的眼睛,報以吃驚和愧疚。一時間的表情難以言語。

蘇秀峰只是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伸出手想去觸碰自己筆下那靈動的女子,卻由不得地退了回來,總覺得這一伸手就有褻瀆的滋味。

哭聲一片。嫣漾緩緩回過頭來:「謝蘇公子成全。」蘇秀峰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兩人就地消失不見。

蘇秀峰彷彿被戲弄一般。腳邊只剩下一張白紙。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假,分辨不得。只是心中悸動,難忍的疼痛。這般痴情女子白搭了一個浪蕩公子,還這般無怨。

嘩啦啦湧入的官差瞬時嚇呆了這個滿手鮮血的書生。就算到了雙手和腦袋被銬上木枷鎖的時候,蘇秀峰仍舊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在沉暗不見天日的牢房裡,隨處可見老鼠蟑螂。一個年輕的死囚頭髮糾纏,雙手烏黑,他輕輕捏起剛剛踩死的一隻蟑螂送入口中,一邊嚼得吱吱作響一邊念念有詞:「成他人之美,落得如斯田地,何苦何苦。」

邱曖曖覺得自己的確是懷孕了。母性是一種奇怪又親切的東西,它自由地遊盪在那些將要變成母親的人的身體里。無時無刻不傳達著一些訊息。

她摸著自己根本就還未隆起的肚子,面向仇慕名:「你說,在不堪的情里,是否總有一個人會被利用。」

仇慕名這才注意到,邱曖曖已經好幾天沒有洗澡。她的頭髮凌亂地攪在一起,面目上有一層迷濛的污垢,角落裡的大洗澡盆開始發乾,苔蘚剝落,有如被荒置已久的時光。

他乾咳兩聲:「重點不是誰被利用。而是那些利用別人的人是否真的能得到想要的感情。還有就是,一個人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利用別人才可以得到感情的地步,那已經足夠說明,這段感情本來就不屬於那個人。又何必徒勞。」仇慕名往後退了退,他不大喜歡邱曖曖身上這股子酸臭的味道,比一塊發酵壞了的乳酪更讓人覺得無法忍受。

邱曖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如果利用別人的那個人最後想得到的根本就不是一段感情呢?」她的眼光直刺進他的心裡。看得他發毛。

仇慕名無言了。他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邱曖曖繼續笑下去:「怎麼?討厭我身上這股味道了嗎?你不是很喜歡靠近我嗎?喜歡靠近我,將那些變態詭異的故事,然後將我和我的精神一點一點剝離,聽見我心臟脆裂時候的一絲一絲聲響?怎麼,現在你不喜歡了嗎?」

她的笑是一種幾近遊離在精神病邊緣的人的笑。

她這麼容易就瘋掉了?

不可能。

仇慕名相信她還有潛存的能量。不會這麼不堪打擊,這才七十五個夜晚。他沒有做聲,抱起枕頭和一個被子走出卧室,在書房裡打了個地鋪。

這個晚上他沒有睡著。

他被她發現了死穴。她已經開始系統地分析他的動機,如果她足夠聰明,也許過不了多久他的一切計畫就會泡湯。

相反,邱曖曖睡得很好。她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對自己說: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不過是一場心理戰。邱曖曖小勝一回,值得慶祝,於是她喝了一杯牛奶,祝自己睡得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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