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夜 後來

後來故事怎麼樣了?他把挽在胳膊上的袖子又放下,這時候的空氣有點冷,他往前湊了湊繼續追問著。

她的後腦勺很漂亮,圓圓的,均勻的弧度,頭髮黑亮,發尾沒有分叉。

她回過頭來,脖子有那麼一點點僵硬,像是抽了筋一樣杵著。不經意地笑了笑:「明天再告訴你。」

他失望之餘又多了點欣喜。明天,明天這就意味著他們還可以在這裡見面,扶著欄杆,看黑糊糊的海水,海風鹹鹹的,如果哭泣,大抵會蜇傷雙眼。於是他笑了。他怕疼。

車身猛烈地震蕩著,車子前方的女人嚇了一跳,拾起地上的東西一溜煙跑掉了,他氣急敗壞地拍打著方向盤,因為緊急剎車,隱形眼鏡掉了。

她看著眨著眼睛飽含淚水的他:「你過來這邊吧。車由我來開。」

他雙手摸索著,模糊一片,然而什麼都摸不到,只好點點頭。

他閉上眼睛,車裡放的是小提琴協奏曲。她手指點點擊打方向盤輕輕附和著清唱。

他還是忍不住要問:「後來故事到底怎麼樣了?」

她沒有做聲,還是在哼唱,彷彿與自己思維無關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一樣。他微微嘆口氣,準備再次閉上眼睛。

「後來……天就黑了。」她點了根煙,幾個字跟著煙氣一起騰升在空氣中。

他猛地睜開眼睛。側臉看去,這個女人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謎。一團團霧把她籠罩得很好。

她沒有吐煙,細細的煙從嘴的縫隙里冒出來:「你家在哪兒?」

他嗯嗯啊啊地指點一番:「不遠,很快就到了。」

夜裡的路面上清冷,如水一樣的月光照亮方向。她熄了火跟他一起下車。

他還以為明天見面才會這般的,這女人一定是雙子吧,捉摸不透的。

等等。

女人突然返回車裡,搜索一番,最後拿了兩片亮晶晶的東西出來:「你的眼鏡,找到了。」

他笑著搖搖頭:「估計都不能用了。」

女人從口袋裡掏出個小盒子,把隱形眼鏡放了進去:「可以的。相信我。」這種時刻她的話就像是聖旨一樣,容不得人有違抗的餘地。

她要開著燈,說是怕黑。她緊緊抱著他,就像一隻初生的小兔,哆嗦發抖,令人憐惜,與之前忽閃忽現的神秘大相徑庭,她真的是雙子的吧,他想。

她光著腳踝站在桌子前面喝水,用大的透明玻璃杯。從後面看過去,她的脊骨分明,瘦而清絕。她又是那個她了,車上欲言又止的她。她沒有看床上的他,只是默默走到衣架去從口袋裡掏出那個裝眼鏡的小盒子,又從皮包里拿出一瓶隨處可見的普通保養液,小心翼翼地把兩片輕巧的眼鏡泡了進去,動作輕緩,像是對待試管里的嬰兒。

然後坐在窗子前面看書,壁燈昏暗,窗帘大開,深夜,對面的房子沒有人。他沒有睡意,只是想著她說的那個故事,其實她到底還是沒有告訴自己後來怎麼樣了,她已經說了天黑了,那,會不會以後彼此就沒有再見面的機遇了。他想。

如果為這樣一個女人流淚。也是值得的吧。儘管自己從沒為一個女人流過淚,儘管不知道為了什麼流淚。

她看了一會兒,把書籤夾好走了過來,摸著他的額頭,捧起床頭柜上的盒子:「來,我給你戴上,看還可不可以用。」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鏡片接觸眼球的觸感是涼涼的,並無異感。嗯。保養液還不錯。

他眨了眨眼睛,留了一些非情緒性質的淚水。很清晰,她的鎖骨突出,像是青青的山脊,撫摸上去有硬生生的質感,脖子有那麼一點點僵硬。他看得發獃,彎彎嘴角:「很好。真的沒壞。」

突然,眼角一片冰涼。他伸手摸了去,溫熱的淚在冷氣的吹拂下迅速降溫。他從來也沒有流過這麼多淚水,像是豐沛的泉涌一樣,汩汩而出,洗滌著眼底隱藏的悲漠。

她的面目漸漸模糊起來,就像是眼鏡剛掉出眼睛時一樣的視覺感觸。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可是淚水更多了,決了堤的情緒噴涌而出,他彷彿受了一輩子的委屈。

他聽見,她在笑。聲音冷冷地穿過耳膜,竟有些穿刺的感覺。

她在他的視線以外看著,他的眼睛在慢慢變紅,充血,紅絲布滿了眼球,奔涌而出的淚水像是不停歇供應的保養液一樣。

他很疼。眼睛發燒。他胡亂向上面抓去,卻不料突然被一支針深深插到脖後,身體漸漸僵硬起來。

他還能聽見她若有若無的冷笑。她已經看見汩汩的血液從他的眼角流出。滌盪著那兩片薄薄的眼鏡。

他閉上眼睛。聽見了一種異樣的分離聲響。

一如往常。早上的鬧鈴響了。他伸手摸過去,緩緩睜開眼睛。天是黑的。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

「一個女人。顛沛流離。喜歡窗戶。就是那種能探出頭去,什麼都看得到的窗戶。她也喜歡看別人的窗戶。對,就是那種偷窺的姿態。人嗎?你能想像嗎?就是那種互相偷窺的姿態。」她說到這裡笑了笑,詭譎。

他心裡顫了一下,想到自己抽屜里那柄望遠鏡。

「我繼續講。」她喝一口水。

「嗯。」

「她就常常站在窗口那裡,一動不動地看對面的一扇扇窗戶。裡面有人咆哮,有人哭泣,有人做愛,有人看書,有人安睡。那是姿態。」

「什麼姿態?」

「相交。沒有介質又有介質的相交。直到有一天真的相交了。她看見有個人拿著望遠鏡在看自己。看不清是什麼樣的目光。也許很熾烈。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心裡又顫了一下,但是自己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行為應該沒有被什麼人發現過,如果目光有交流是逃不掉的。

他咽了口口水:「後來故事怎麼樣了?」他把挽在胳膊上的袖子放下,這時候的天氣有點冷,他往前湊了湊追問著。

她的後腦勺很漂亮,圓圓的,均勻的弧度,頭髮黑亮,發尾沒有分叉。

「後來……天就黑了。」她點了根煙。

「後來呢?」邱曖曖也問。

仇慕名抬起頭:「你是問這個故事的後來,還是我們的後來?」

「如果我都問呢?」女人是貪心的。

「那我就一個都不回答。」仇慕名赤裸裸地拒絕。

「至少,你該告訴我一個答案。」邱曖曖的眼神里有責怪也有微薄的祈求,她還是驕傲的。

「我不回答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未來的事,包括愛情,還是不要計畫的好。免得結果與期望相異失望更大。我們唯一可以計畫的只有眼下的生活。」

邱曖曖知道他說謊了。他一定在計畫著什麼。可是她不戳破他,因為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計畫什麼,還有就是,她愛上了他的神秘。

愛屋及烏,大致就是這個道理?邱曖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荒謬的,因為愛情而變得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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