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 第四章

我進了大坂的大學,自己搬到這間公寓來住,參加了志工社團。這是有幾十年歷史的社團,社員包括來自其他大學的人在內,超過一百個人。遇到大型活動時,會全體動員,但平常分為五個部門,其中再分成小組,在大學附近各個不同的地方活動。銀髮族社福機構、障礙者支援設施、兒童養護設施、地區環境改善、捐血這五個部門當中,我隸屬於我想去的兒童養護設施。

兒童養護設施部門平常的活動,都是周六下午在兒童養護設施舉行,與孩子們一起玩。我們分成四個五人小組,一共去四所設施,每個地方輪一個月。

明明只是玩而已,包括我在內的新生從第一天就親身體驗到這有多難了。因為我們不知道該站在哪裡、要距離多遠、以什麼樣的語氣、向誰做些什麼才好?

我應該早就知道的。不是志工哥哥姐姐一來,孩子們就會無條件地圍過去的。

就算聽話,真的過去了,對方也不會淮備什麼有趣的遊戲。想做什麼?說說看?你想玩什麼我們一起玩——問我我也不知道。真希望他們搞清楚,要是知道的話,早就自己玩起來了。

——自己以前明明就是這麼想的啊。

令人驚訝的是,就連應該早就習慣的學長姐們到了設施也不會自己採取行動。我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了。我們自稱志工跑來,而設施的職員為了我們這些自己什麼都不會的大學生們決定好該做什麼,甚至還幫我們分配。

請這位大姐姐念這本書吧。想聽故事的小朋友到這邊來。想和這幾個大哥哥踢足球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到院子去。對了對了,花壇要重新翻土了。我們請幾個大姐姐幫忙,願意幫忙的小朋友到中庭去哦。

我丟臉得好想跑走,但其他團員卻好像因為分配到工作而鬆了一口氣。然候喊著大家來這邊,一副好像這是自己淮備的企劃般很起勁地動起來,等時間到了,再一臉神清氣爽地離開。這樣的話,一開始就不要說是來和小朋友玩,應該說來幫人家沒有要我們幫的忙才對。

志工到底是什麼?

我是為了想和那個人一樣,才加入志工社團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來到操場一角我們聚往一起的地方,只是把躲避球向半空高高拋起而已。

——你們接得到這顆球嗎?發音雖然有點怪怪的,不過是很客氣的日語。

第一球沒有人動就落地了。但是,第二球、第三球起,孩子們就會主動接起高高拋起的球了,大聲喊著跑來跑去,伸長了手,催著他扔下一球。本來遠遠在一旁的孩子也都跑過來了。

他叫那些看來沒事做的大學生志工,

——孩子變多了,請你們也一起來丟球。

紅、藍、黃、綠,好幾顆球一起被拋上去。飛得好高的球直接落在我懷裡時,我歡聲大叫。簡直就像得到了什麼巨大的寶物。

那時候應該是我失去父親之後頭一次笑。

那個設施里也有躲避球。我想過,在職員指示之前到院子里去,把球丟得高高的,用快活的聲音說:有沒有人接得住這顆球?可是,我的身體動也不動。也許沒有人會過來。我很怕,也很難為情。

本來,他散發出來的能量就和我不一樣。他是個有如南國小島太陽的人。溫暖,巨大,一個給人開朗力量的人。

結果,想像他一樣行動的自己只停留在想像中,每次我都只是照職員的指示做而已。可是,大概過了三個月吧,有一天,我們這一組出現了一個陌生人。那就是藤重正也。學長姐們以「你終於回來了」來歡迎他。他之前好像是去別的部門救火。

我們平常一行人加上正也立刻前往設施,便發生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事。孩子們一窩蜂地跑到正也身邊,喊著來玩來玩,拉著他的手到院子里去。正也也說著「真拿你們沒辦法」,就和孩子們玩起來了,也沒什麼,就是普通的踢鐵罐。

啊啊,對喔。那個人也曾經跟我們一起踢過鐵罐。不知是他的國家也有踢鐵罐這種遊戲,還是只是他很了解日本而已?我邊這麼想,邊獃獃望著正也和孩子們一起踢鐵罐。

這時候正也過來了。他說「你代替我一下,我還答應別的小朋友跟他們一起唱歌。」我點點頭,正也也沒有交接一下,就進屋了。我看得出留下來的孩f子看到拿著鐵罐站起來的我,臉都僵了。

笑啊、笑啊!像那個人一樣……

「我要踢蘿!踢鐵罐我可是很拿手的!」

我從丹田使力大聲地說。一直到天黑,我們都在院子里盡情地跑來跑去,臨走的時候,我和小朋友們一個個打勾勾,約好下周來教他們玩其他好玩的遊戲。小小的手指、細細的手指、粗粗的手指、長長的手指,我一邊和好幾個孩子打勾勾,一邊想起和那個人打勾勾的那一天。

——要保重哦,不要忘了笑容哦。

最後一個孩子的手指頭又大又粗。是正也的手指。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不過,大家肯和你玩得那麼開心,不是很好嗎?」

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這個人心裡根本不認為是在陪可憐的孩子們玩。只是很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而已。也許,那個人也不認為是在幫助可憐人。而是跟隨著自然而然湧現的心意行動?

我錯就錯在就這樣將那個人和正也重齊在一起。正也只是懂得怎麼和人相處而已,根本一點也沒有那個人的堅強、溫暖和寬容的心。

發現懷孕,是在我剛滿二十歲、大二那年冬天。

我一點也沒有開心這種正面的心情。怎麼辦?爛透了、傷腦筋、放過我吧、但願是一場惡夢卻又被推進惡夢裡爬不出來。我跟正也說了,他很乾脆地問我「生下來就好啦。」是嗎?這樣啊——正當我心情稍微輕鬆一點的那一瞬間,正也繼續這麼說:「生下來以後,我偶爾會去看看。」

這傢伙是白痴嗎!——我的心瞬問凍結。他完全沒有責任感可言。麻煩事全都推到我頭上,什麼叫偶爾會去看看。不過,這時候還算好的。三天後,正也突然說還是不行,把一個裝了現金的信封推給我。裡面裝的錢要當生產費不夠,但要用來夾娃娃是綽綽有餘了。正也在牛井店打工,我不相信他有這麼多存款。一問之下,原來是他把事情告訴了他母親,是他母親幫他淮備的。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可是,我要生。」

「怎麼可以……」

「不可以不愛惜生命。這是身為一個人的常識。你不明白這一點,我也不需要你。要生的是我,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敢這樣撂狠話,是因為我相信我母親會幫我。

對我來說,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生命。在這個國家,結束離開肚子之後的生命要受罰,把肚子里的生命硬拉出來結束掉卻沒有罰則。不,這跟有沒有罰則無關。因為對我而言,一樣都是生命。

我因震災失去了父親。母親、我和弟弟都親眼看到了生命消失的那一瞬問。這樣的我,實在無法摧毀一條生命,我相信母親一定也跟我一樣。

我回到家,告訴母親有了孩子,母親氣瘋了,然後哭了。丈夫死了十年,一個女人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拔到這麼大,還送她去上大學,她不但不好好念書,還突然回來說她懷孕了。也難怪母親會氣哭了。

「對方怎麼說?有沒有說要結婚?怎麼是你一個人回來說?一般搞大人家肚子的男人不是都要來下跪賠不是的嗎?」

母親連珠炮般問。我把正也的言行毫不保留地告訴了母親。

「那種爛人的孩子不必生。快去拿掉。然後好好念書。沒辦法拿畢業證書和公司的錄収通知回來供在你爸爸牌位之前,就不要回來。」

被母親狠狠劃清界線,我默默奪門而出。

母親叫我拿掉孩子。

父親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他人生中最豐富精彩的日子。為了讓孩子也體驗這段充實多彩的人生,父親在我和弟弟出生時就分別幫我們投保了教育基金險。他明明只是個薪水微薄的上班族。

母親在震災後,當保險業務員養大我和弟弟。我很清楚家裡經濟不寬裕,清楚到連骨髓都深刻體會。剛上高中我就向母親提議我不上大學也沒關係。母親堅持不肯答應,說 「讓你們上大學是你爸爸交付給我的任務」,所以我還是上了大學。考上公立外語大學的那一天,我把合格通知供在父親牌位前,母親用力摸著我的頭,說「幹得好,你是媽媽的驕傲。」都已經十八歲了,還為此高興得不得了。

一想起那一天的母親,我心中就泛起一股罪惡感。拿掉孩子,念完大學,到穩定的公司上班,存錢,實現夢想。然後,和有責任感的人結婚,再生下孩子,母親一定會替我感到高興。這樣我也才會幸福。

可是,真的可以當作這條生命不存在嗎?

那個人會怎麼說呢……他一定會一臉悲傷,說不可以這麼做。因為他所信仰的神是不允許墮胎的。甚至不能為墮了胎的人禱告。

我大學不念了,去打工,自己淮備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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