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 第一章

十歲生日過了一個月的那天,我頭一次和父母親一起造訪了祖父母與妹妹在神戶長眠的靈園。

他們三人已離開人世五年。父母親每年都來卻一次都沒有帶我來過,原因並不是新幹線車程三小時的距離。而是他們擔心會喚起我心中對震災的記憶。

母親告訴我之所以決定帶我來,是因為我沒有出現創傷後症候群的癥狀,健康地成長,但其實應該是因為我不再說些奇怪的話了吧。

——雪繪,這就是球繪的墓哦。

在氣派的墓旁,有一座雕刻了地藏菩薩的小小墳墓。「球繪·享年五歲」的刻字映入眼帘,我倒抽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妹妹會與祖父母同穴而葬,萬萬沒想到竟然蓋了這樣一座墳墓。

我並不是單獨出生的。這對在冬日的北海道相遇的夫婦,為他們出世的雙胞胎女兒取名為球繪、雪繪。好勝的球繪和文靜的雪繪。兩人從不吵架,總是形影不離。直到那一天為止。

坂神淡路大震災。父親位於神戶的老家全毀,而且燒光,從斷垣殘壁中發現了祖父母與五歲女孩的屍體。

那天死去的,是球繪。

母親身為兒童心理學家,並沒有對我說「要連球繪的分一起努力」這類的話。因為每個人光是為了過好自己的人生便自顧不暇了。

——雪繪只要活得像雪繪就好。

一直以來,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但我卻沒有抬頭挺胸自報姓名的自信。所以,我非去不可。

我要去樂園。好讓我能夠成為我自己——

雪繪消失已過了一周。她本來應該睡在我身邊的,但當我醒來,她卻不見了。

早上八點。會是第一堂有課去上課了嗎?可是,我沒有聽到鬧鐘響的印象。她早上根本起不來,八點前非起床不可的日子,都要特地調音量特大的鬧鐘,所以我也一定會跟著一起醒來。

照慣例,都是我先起來叫醒雪繪。那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我往矮桌上看有沒有字條,但那裡只躺著五個汽泡酒的空罐。手機也沒有收到簡訊。難道是我做了什麼惹她生氣了?

我回想昨晚的對話。我只是吃了咖哩(她會做的少數菜色之一),提到她生日就快到了。——這下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了。不過,要是犯罪就會被刊出全名,以後你就得為自己的名字負責了——我可能仗著自己早三個月滿二十歲講了這些有點拽的話,可是她應該不至於這樣就生氣。因為打工賺了不少,我還很大方地說「你要什麼禮物都可以。」

像這種時候,不太會表露出感情的人就很麻煩。

不,是我想太多了。我又不是平常就對雪繪的行動了如指掌,也不會因為不知道就感到不安。兩個人交往了三年,哪天早上突然得回家,自然而然也就不會把對方特地叫醒報告了吧。

我想一般都是這樣的,便又繼續睡回籠覺。

快中午時醒來,手機來了一封簡訊。是雪繪發的。

——臨時有急事,我暫時要回家哦。

是不是有親人發生不幸?她是半夜收到簡訊,匆匆回去的嗎?雖然好奇臨時有急事是什麼事,但知道她的行蹤讓我鬆了一口氣。

然而,她並沒有回家。

我是幾個小時前才知道的。高三的同班同學發信來,說導師要和教家政的松元老師結婚,大家想一起幫忙慶祝,要我轉告雪繪。所以我打了電話,這才知道她手機關了。我心想可能是有事去醫院,關了電源就忘了打開,所以決定打電話到她家。心裡祈禱著千萬不要是她當大學教授的母親來接,結果聽筒的另一端就傳來了教授的聲音。

——雪繪不在呢。

聽起來不像在騙人。我一報上姓名,她便想起了我。「哦,是美術社的同學嘛,」接著又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呢?」顯然不知道我和雪繪交往的事。我說我想通知大家要幫導師慶祝結婚的事,於是,她便相當沒有戒心地說「你要不要打她的手機?」

把我通訊錄里已有的電話告訴了我。我道謝後掛掉電話,又打了一次手機,卻還是沒有接通。

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而且還說謊。

我有雪繪住處的鑰匙,但從來沒有在她不在的時候進去過。因為她也不會這樣對我。更何況擅自打開抽屜這種事,就算她人在我也不會這麼做。可是,現在是緊急狀況。

她的套房整理得很乾凈。總是放著沒收的畫具,也在房間一角收得好好的。而且,茶几上擺著沒電的手機。簡直就像再也不打算回這個地方一樣。

有沒有什麼線索呢?

我打開書桌的抽屜,看遍書架,巡視房間——什麼都沒有。

畫。我曾經畫了一張五號的畫送給她。我心想不會吧,又一次打開書桌的抽屜。我們高中的畢業旅行是去台灣。我以前看過她拿那時候辦的護照用來做什麼的身分證明之後,就把護照收在這裡。

護照不見了。

KINGDOM OF TONGA / TONGATAPU ISLAND

東加塔布島,首都努瓜婁發所在的東加最大島。飛機飛抵島上南側的努瓜婁發國際機場。看一下在機上校好時間的表:當地時間凌晨二點五十分。踏出飛機,映入眼中的是在黑暗中微微發亮,有如鄉下小學體育館般的建築。

這就是國際機場?我一步步下了階梯。每個乘客都走向航廈。我跟在一個高個子白人男子後面。一走進建築里,就是入關檢查。一個高壯如相撲力士的女辦事員以我們上課時聽慣的那種接近羅馬拼音的英語發音問我幾個簡單的問題。我也以實在說不上高明的發音回答。

我是從日本來觀光的——她就立刻蓋章放行了。

拿了行李後來到外面,靜得嚇人。東加人大概都有人來接吧,只見他們紛紛走向航廈旁的停車場,看似觀光客的人們也坐進了飯店的接送巴士。

我——沒有訂房。我知道從紐西蘭飛三個小時過來,會在半夜抵達。再過三個小時天就會亮了,為了這三個小時付一晚的住宿費多浪費。紐西蘭的機場半夜也很亮,人也很多,即使在機場待到天亮也不會感到任何不安,可是……

這附近不要說住宿設施了,連個燈光都看不到。機場內好像也再過五分鐘就會連半個人都沒有。沒有旅遊服務中心嗎?

正當我東張西望時,一名東加男子突然冒了出來。這個人也是一身相撲力士的體格。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

「Siapani? Alu ki fe?」

這是東加語嗎?我完全聽不懂,而且他手臂上有刺青,感覺好可怕。

「You go town? 10 pa''anga only.」

半調子的英語。看來他好像是計程車司機,在向我拉生意。到市內應該就可以了吧?可是,這個時間一個人搭計程車也好可怕。

此刻我才後悔自己的草率沒計畫,以為到了自然會有辦法。要是有事先預約,應該就會有人來接了。計程車司機還在說話。你住哪間民宿?就是因為沒訂才頭痛啊。

「日本人嗎?」

身後有人對我說。說的是日語。我一回頭,是一個年紀和媽媽相仿的日本女性。

「是的。」

「你要住哪?」

「我沒訂。」

「果然。偶爾會有像你這樣的日本人。這裡的治安雖然好,也還不到可以露宿的程度。我在開民宿,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住我那裡?」

「……拜託你了。」

我雙腿整個發軟。她一轉身,便邁開腳步快步走。我也趕緊跟上去。計程車司機好像在說真是太好了,笑著對我揮手。

剛才走在我前面的白人男子就坐在停車場內的一輛白色廂型車裡。日本女子對他說著類似「東尼,久等了」之類的話。多虧這位東尼先生,我才能平安度過這一夜。我在他旁邊一坐下,他便露出友善的笑容伸出右手,我心懷感謝地和他握了手。

「對了,我叫尚美。來,我的名片。你呢?」尚美姐從駕駛座回頭說。

「濱野……球繪,寫成片假名是,馬里耶。」我邊把名片收在側背包的口袋裡邊這樣回答。

「馬里耶?那你在這個國家也許會發生什麼好事呢。」尚美姐說完,便發動了廂型車。

也許會發生什麼好事。我聽到有人咚咚咚走路好大聲。我在差點喊出「裕太,你好吵!」的時候醒了。怎麼可能是裕太呢。這裡可是東加。我搖搖還沒清醒的頭,環顧四周。

一抵達民宿,尚美姐就給了我床單,帶我到二樓最近的房間。當時只有走廊上亮著一盞燈,所以我連建築物的構造和室內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在靠門最近的床上鋪好床單一躺下去,就失去意識了。

這個房問好像是供人合住的。一共有四張床。有個還沒上小學的日本小女孩,在房跑來跑去。一個貌似她母親的人在裡面的床睡得很沉。一走出房問,隔壁就是交誼廳。有椅子和書架,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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