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歸 倫敦,現在

卡米拉從窗子外面經過的時候,我正在給九年級學生講社會史。生活像做了一個痛苦的夢。

「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沒有人口袋裡有支票。英國的銀行裡面,放的全都是硬幣……」

我本能地舉起手,想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我了,但沒有理我,連頭都沒有偏。安東看著我的手舉起又落下。

這周一直是這樣,卡米拉對我視而不見。在辦公室里,她不再和我目光接觸,我倆在路上遇到的時候,她也不和我打招呼。我傷害了她,我知道。我也不想去糾纏她,讓她更難過。我打算這周過完,就出發去澳大利亞,離這裡遠遠的。有一次在學校里碰見的時候,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難過,我終於忍不住和她說話:「卡米拉,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她微微點頭,視我為空氣,快步走開了。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了公園,亞伯拉罕和另一隻小獵犬嬉戲打鬧。我看著熟悉的老地方那空蕩蕩的長椅,想起卡米拉曾在這裡依偎在我懷中。觸景傷情,越發顯得悲傷和寂寥。

下周六開始,假期就到了。我就得動身飛去澳大利亞,我已經把亞伯拉罕放在寵物託管所寄養了。這天,我正在超市準備一些出行用品,剛往購物籃里丟了一管旅行裝牙膏,突然看到達芬妮穿著家居的T恤,也推著手推車在逛超市。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要遠行,於是用一本《新科學家》雜誌蓋住了我的牙膏和防晒霜。

「嘿,哈澤德先生!」她看到我了,笑著和我打招呼。

「嘿,貝洛太太!」

我不得不和她寒暄幾句。她說她剛剛在路上碰到卡米拉準備去哥倫比亞路的鮮花市場。

達芬妮的眼睛裡滿是八卦。「要是我不是你的老闆,而是你的鄰居,我肯定要忍不住八卦一下的,可惜我的身份恰恰相反。不過說真的,格雷女士是不是對我們新來的歷史老師格外青睞有加呢?」

我覺得超市的燈亮得有點刺眼。

「不過這當然不是我能開口的事,我是校長,校長不該管這些事的。辦公室戀情也不是值得鼓勵的好風氣。不過……她這周怎麼這麼安靜呢,你注意到了嗎?」

我擠出一個笑容:「你想錯了,這是個假消息。」

「我只是覺得也許你的鼓勵會讓她心情好一點呢。」

「我覺得我可能是最不適合去做這件事的人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很尷尬,我不知道達芬妮是否覺得尷尬。我發現她購物車裡有一瓶朗姆酒,還有一大包義大利面。

「你準備開派對嗎?」我試圖轉移話題。

她否認:「不是啦,我倒是想,但這瓶酒是給我媽媽的。」

「這麼多,她不和別人一起喝嗎?」

「啊,沒有!上帝保佑她,她真的太愛喝酒了。她住在瑟比頓,我們舊房子那裡,她喜歡和她那些老朋友待在一起,也老是要求我給她悄悄帶酒。她年紀大了,反而有點淘氣,我經常覺得我像是美國那種在禁酒區域違法的走私犯。這種感覺……」

我想起自己原來在亞利桑那州彈鋼琴的時候,月光透過酒瓶,和屋子裡的灰塵一起隨著音樂起舞。

「她腎臟功能不好,酒精讓她的身體負擔很重,本來應該節制的。但她總是說,她已經87歲了,接下來的日子該享福了,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她可真是頑固的老人家,唉!」

「聽起來您母親活得很瀟洒。」我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與她的對話中,但我很痛苦,不由自主地想卡米拉在學校里的一舉一動,蒼白的臉色,故意在辦公室遠遠躲著我。

不過達芬妮接下來的話讓我一下子回神了。

「對的,我媽媽確實活得很洒脫。但是有個事情,她最近認識了幾個同齡的朋友,裡面有個女人,說她已經很老了,是國王威廉一世(1027—1087年)時期出生的人,她肯定是瘋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瑪麗恩,但這個想法不切實際,假如瑪麗恩還活著,看起來應該不會像個老女人,她應該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才對。而且瑪麗恩出生的時候是詹姆斯國王當權,不是威廉一世。

「可憐的瑪麗·彼得!她可能是老年痴呆了吧!她甚至害怕看電視,不過是個可愛的老頑固。」

瑪麗·彼得。

我猛然扭頭看向達芬妮。我還記得當時在哈克尼區,瑪麗·彼得不見之後人們的閑話。露絲在市場上認識了她,她總是穿黑衣服,有一次我們聽到她在街上和亞當老太太吵架,她跟我們說她沒有「來處」。

「是嗎,真的嗎?真是可憐的女人!」

達芬妮走了之後,我丟下自己挑選的東西,快步走出超市。我心裡懷著熱切的隱秘的希望,飛快打開手機,開始查最近一班去瑟比頓的車。

養老院在路後邊,門前有許多樹。我從小路走進去,有點猶豫自己應該怎麼辦。除了不遠處的一個郵差,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深吸一口氣。

生活的規律總是那麼奇怪,而我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充分了解這一點。幾十年、幾個世紀,甚至更久。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但是它的規律就在那裡。事物發展的速度會發生變化,會有波動,但其中固有的結構和套路,是層層嵌套一成不變的。這種說法有點令人困惑。打個比方,當你第一次聽到某個音樂家在樂器上很有造詣,當時會覺得很陌生和迷茫,但是如果你堅持了解下去,你就會變得對這個領域越來越熟悉,並且會和你以前的一些生活經驗結合起來。

現代社會,我們每個人的節奏都在加快。巨大的信息量可能會在一秒內湧入,所有事情都在一瞬間發生。還有一種情況:世界上的人群中可能會有一秒鐘突然安靜,這只是一種短暫的停頓,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很多新的嘈雜湧來。有時是你自己不想要這種停頓,你會突然焦躁,「我不能再這樣做了,我需要改變」,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有時另一件事發生了,你沒有主動做出改變。根據牛頓第三定律,相互作用的兩個物體之間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總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當事情開始發生時你沒有做出應對,其他事情就開始連鎖反應。更有甚者,有時候有些事情甚至根本就沒有解釋:為什麼錯過一輛公共汽車,要等很久才會有下一輛?為什麼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和痛苦會同時發生?我們別無選擇,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生活的規律,然後逆來順受地活著。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裡的空氣。

養老院門口沒有標誌,只有滿地枯黃的落葉,以及門口歪歪扭扭用粉筆寫出來的名字。這也是唯一能判斷是我要來的地方的標誌。這棟建築本身就很破舊,至少二十年了。淺橘色的磚牆、褪色的窗欞,無不顯示著它的滄桑。這個地方整體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氣。

我走了進去。

「你好。」我隔著玻璃窗戶,對辦公室裡面的一個女人打招呼。她拉開了窗子。「我來這裡找瑪麗·彼得。」

她看著我,露出了一個活潑明快的笑容,總算驅散了這棟建築的暮氣。她的態度比我之前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要好很多。

「嗯,對的,你剛剛給我們打過電話,對嗎?」

「對的,是我,湯姆·哈澤德。我之前在哈克尼區認識她。」

她看著電腦屏幕,點了幾下滑鼠。「嗯,好的,她同意見你了,這邊請。」

「太好了。」我往裡走的時候,腳上踩著的地毯非常厚重,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穿過了時光。

瑪麗·彼得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她比從前更加老態和虛弱。她的頭髮灰白,像是蒲公英,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像是世界地圖。但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來,當年我們在哈克尼區見面時的影子。四百年了。

「我記得你。」她說,「那天你冒冒失失闖入市場,後來你還和那個渾蛋起過爭執。」

「是威洛先生。」我還記得他渾身刺鼻的香料味道。

「對的。」

她的呼吸很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風箱在刮嗓子。她手指顫顫巍巍,撫了一下自己的眉毛。

「我很頭痛,記不清發生了什麼。」

「我也是,一想起過去的事情就頭痛。」我說。

「他們來了又走了,只有我一直都在。」

我對她的坦率感到驚訝,她真是毫不避諱,什麼都敢說。她應該至少過了兩百年的老年時光了。

「我沒有。」她彷彿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所以我來這裡了,在這兒我說什麼別人都不會較真兒。」

「沒有危險?」

「我大概只有兩年好活了。」

「你不能肯定啊,也許你還能再活五十年呢。」

她搖頭:「我希望別。」

「你覺得怎麼樣?」

她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笑話。

「一切快結束了,你瞧,我身上有不少毛病。當醫生跟我說,我還能再活幾周,我就意識到,自己差不多只能活兩年了,最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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