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絲 倫敦,1599年

我坐在舞台樂隊的上面,我的旁邊是一個年紀大的、傲慢乾瘦的男人,他叫克里斯托弗,他演奏的是維金納琴(小鍵琴)。事實上他應該不到50歲,我說他年紀大,是因為他是宮內大臣劇團裡面年紀最大的人。假如觀眾往樂隊上方看的話,我們的位置其實很顯眼,不過是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位置。我覺得這樣我很有安全感。即使不是在表演的時候,克里斯托弗也很少跟我說話。

我還記得有一次跟他的一段對話。

「你不是倫敦人,對吧?」他有點兒鄙視地問我。不是倫敦,別的地方就是鄉下,鄉下就是落後的不繁華的,只有倫敦生機勃勃一直在發展。

「對,我是法國人。我媽媽逃難過來的,因為宗教的關係。」

「天主教徒?」

「對的。」

「那你媽現在在哪兒呢?」

「她去世了。」

他對我的回答沒有絲毫的同情或者好奇,只是故作姿態地看著我:「你彈琴看起來就像外國人,不像是倫敦本地的。」

我看著自己的手:「是嗎?」

「對的,你掃弦比撥弦多,這樣會有一些不必要的雜訊。」

「對,但是莎士比亞先生很喜歡這種雜音呢。」

「從你的年紀來看,你的技巧算是不錯的,甚至可以說是很難得。但是你不會一直年輕,沒人會一直年輕。除非是傳說中的那個東邊郡裡面的男孩。」

但我就是那個男孩。

我突然意識到,即使倫敦是一個很大的城市,我仍然要小心守護自己的秘密。

「他有個女巫母親,人們殺了那個女巫。」

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我竭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反駁道:「但她已經被淹死了,她被證明是清白的!」

他懷疑地看著我:「我沒提過淹死。」

「我只是假設,他們殺女巫的話一般不都是用這些方式行刑的嗎?」

他的眼睛眯起:「你對這件事看起來很感興趣啊,你的手指在發抖。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細節,是霍告訴我這件事的。」

霍是我倆前面的長笛手,他之前一直裝作沒聽到我們的對話。他倆之間應該也不熟,大概只是一起合作過幾次演出。

「那個小孩不會長大,」霍的臉色蒼白,嘴巴小小的,慢悠悠地對我們說,「那個女人用了巫術,殺了一個男人,好讓自己兒子永遠年輕。」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克里斯托弗還想觀察我,不過隨著後面的一陣腳步聲,莎士比亞到了。

「我能加入你們的對話嗎?」

莎士比亞抽著雪茄,把煙灰彈進手上的牡蠣殼裡,小心翼翼地不弄髒自己的戲服。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看著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回答道:「當然可以。」

「好的,我想你會讓小湯姆過得像在家一樣輕鬆舒服的。」

「當然,小湯姆一直也還挺適應的。」

莎士比亞扔了牡蠣殼,沖我們笑著說:「那好極了。」

我可以看到克里斯托弗把滿腔話咽進肚子里。這一刻感覺真的很好,我站起身,回到舞台,霍也回去了。我坐下之後,忍不住向我的僱主感激道謝:「謝謝您,莎士比亞先生。」

他搖頭,無所謂的樣子:「我又不是做慈善的,沒必要道謝。現在所有人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今天有大人物要過來。」

我的位置視野很好,可以把觀眾看得很清楚。晴朗的下午,幾千個人坐在位置上,這種劇院比今天的劇院能容納更多的人。席地而坐的區域,觀眾擠擠挨挨,時有口角和矛盾。差不多三便士,就可以坐到上等座位。上面的看台上,不少衣冠楚楚的名流坐在那裡觀看。不過我發現那種貴賓區的人素質也不見得就比底下的人好到哪裡去。

總的來說,就是這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小偷和賊、搗亂的閑漢,還有面容蒼白的女人,戴著人造的黑牙,模仿上流社會女人們因為過度吃糖患上的齲齒。(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很流行這個,就和現在我們流行將牙齒美白拋光一樣。)

我們的節目讓觀眾席的氛圍快活了起來。我特別喜歡一首《樹蔭之下》,一個棕發的表演者唱的,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這首詩歌是戲裡的一個法國貴族被他的父親驅逐流放之後所吟唱的。

誰願與我高卧

唱著愉快的曲子

與鳥兒甜美的歌應和

歸來吧,歸來吧

這裡的生活

沒有仇恨

只有冬季和偶爾糟糕的天氣

在我的印象中,我小時候常常會去法國北部那邊阿登高地的樹林遊玩。我們坐在大樹下野餐,她為我唱歌,然後我會看到樹影搖曳,種子落下。那是個靜謐和諧的世界,同岸邊區完全不同,岸邊區只有啤酒、死魚和尿臭味。台上的這幕戲,還讓我想起一些別的,我和戲裡的主人公一樣,也是被驅趕、被放逐、被迫改換身份流亡到別處,然後遇到了自己所愛的人。

這是個喜劇,但我覺得很煩躁。

我覺得戲裡有個人物讓我不爽,他基本在裡面毫無用處,是個隨公爵一起被流放到森林裡的大臣。我已經看了八十四次這齣戲了,但我還是想不出他在情節里究竟有什麼作用。他只是走來走去,在一堆樂觀的年輕人中間,故作睿智地給他們潑冷水。這個角色是莎士比亞自己演的。每次他開口說台詞,我就覺得其中滲出的寒意直浸入我的骨子裡,好像預示著我的未來。

整個世界是個舞台

所有男男女女不外是演員

各有登場和退場

一生扮演著那麼些角色

莎士比亞是個奇怪的演員。他很安靜,我不是說他念台詞的聲音小,而是他的行為和存在感在台上不強。而伯比奇和坎普卻常常大出風頭,成為焦點。他在舞台上給人的感覺,真的是和他本人很不一樣。尤其是他在悲傷時,也是靜默的、剋制的,彷彿世界之於他,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

周四的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格瑞絲在哭,露絲抱著她,在安慰她。原來是威洛先生把她倆賣水果的地盤給他的姘頭了。他原來還想藉此得到露絲的身體,但在被拒絕之後惱羞成怒,對露絲和格瑞絲惡言相向。

「沒事,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還可以在市場上賣東西,換個地方就好了。」露絲安慰地說道。

我覺得很憤怒,胸中藏著一把火。第二天,在去劇院之前,我找到威洛先生。我做了件蠢事,我打了他,還把他推進了賣辣椒的香料店裡。他在一堆香料和粉塵中摔倒了。

這下格瑞絲和露絲徹底被趕出市場了。而且我們知道,他之所以沒有進一步趕盡殺絕,是因為他心裡還有齷齪的念頭罷了。

露絲對我的頭腦發熱很生氣,但在我看來,即使我什麼都不做,她也沒辦法繼續在那個市場待著。

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記得當時我們爭執得多麼激烈,她憂心忡忡不知該怎麼對夏普先生解釋。

「湯姆,假如我們光摘水果工錢是很低的,我們把水果賣出去才有提成。現在我們去哪兒賣水果呢?」

「我會想辦法的,是我搞砸的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露絲,相信我。」

於是我就去找莎士比亞,想問他能不能讓露絲和格瑞絲在劇院里賣水果。他表演結束之後,走去女王酒館。路上有個男人認出了他,想和他搭話,但是他沒有理。

我一路跟著他,他們認得我是劇院的人,一路暢通無阻。我找到莎士比亞,他獨自待在一個安靜的角落。

我正愁不知道怎麼和他搭話,只見他招手喊我過去。

「嘿,小湯姆,來這邊!」

我過去坐在他對面,我倆中間有個小桌子。旁邊還有一桌人在下國際象棋。

「日安,莎士比亞先生。」

一個酒館女服務生在清理桌子,莎士比亞沖她招手:「給我朋友點一杯麥芽酒。」

她點點頭,然後莎士比亞開始問我:「你來自法國是嗎?你可能會更喜歡小麥做的啤酒。」

「沒有啊,我更喜歡麥芽酒。」

「那你聰明極了,湯姆,這裡有全倫敦最好的麥芽酒啦。」

他喝了一口,享受地閉上眼睛。「麥芽是很難得的,」他說,「這個酒一周左右就會變得很酸,啤酒的保質期倒是很長時間。人們說,啤酒花的釀造時間是很講究的,麥芽酒就更是了。人生也是這樣,過猶不及。我爸爸以前也很喜歡麥芽酒,他教了我不少。」

麥芽酒上來了,很甜。莎士比亞熟練地塞完煙草,點亮煙斗。劇院里的人壓力很大,錢又來得容易,所以他很愛抽煙(時諺說「煙草可以治癒一切病痛」),他說煙還能給他帶來不少寫作靈感。

「你在構思新的劇本嗎?」我問他,「我現在該不會打擾你創作了吧?」

他點頭:「我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