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頭彈魯特琴,從夏天到秋天。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直到他們不得不關城牆門才走,然後走很遠的路回家,差不多得花一小時在路上。
變天了,人流逐漸減少。我跑遍了幾乎所有的酒館,想要找一份工作,但是無果。做酒館的常駐表演者比街頭藝人要好得多,但是我不怎麼受歡迎,因為已經有個樂隊跟這些酒館長期合作了。
聽說我在找工作,這個樂隊有個小提琴手上門來找我了。他有著亂七八糟的大鬍子,天剛黑的時候,我們在牆上有個紅帽子的石頭房子(妓院)門口碰到了。
他一把揪起我,把我推到牆邊上。
愛莎叫道:「快放開他!」她是個紅頭髮的好心腸妓女,我們常常說話,是好朋友。
「閉嘴,臭婊子。」然後他扭臉對著我。我發現他牙齒很爛,像亂七八糟的鵝卵石。我簡直分不清那股臭味是他嘴巴里的還是旁邊污水處理廠的。「搶生意的臭小子,你聽好!你不能在這裡任何一家酒館駐唱,岸邊區的任何一家都不行!小心你的腦袋,這裡是我們的地盤,容不得你這種野小子出來撒野。」
我朝他臉上吐口水。
他一把抓起我的魯特琴。
「放開我的琴!」
「嗬,我先砸了你的琴,然後毀了你的手!」
「還給我,你這個卑鄙的……」
愛莎也沖著他喊:「沃斯坦,快把琴還給他!」
他把琴高高舉起,想要朝牆上摔去。
這時候,從身後傳來一個尖亮雄厚的聲音。
「沃斯坦,住手!」
沃斯坦這才轉頭,看著背後剛出現的三個男人。
愛莎突然變得很興奮:「天哪!」她揪著裙子想要撫平上面的褶皺。這裡好像瞬間變成了劇場,變成了舞台,讓她竭力想展示出完美的一面。「是理查德三世來了。」
當然不是理查德三世,是理查德·伯比奇,他是我知道的最有名的演員。他外表很嚴肅,和我們現在流行的那種明星的帥不太一樣。他的頭髮是褐色的,不太濃密;他的臉形稜角分明,也不太周正。不過他很特別,有一種21世紀人們缺乏、伊麗莎白時期特有的氣質。這種氣質很抽象很縹緲,但又的的確確存在著。
「晚上好,伯比奇先生。」沃斯坦放下琴,向他打招呼。
「我希望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再發生了。」伯比奇先生對他說。
我注意到其他兩個男人,一個身材很圓,鬍子濃密,不過比沃斯坦看起來要整潔許多。他吸鼻子的樣子非常誇張,我想他應該也是一個演員。他看起來有些喝醉了。
「你個渾蛋蠢貨,還不快把魯特琴還給這個男孩!」
還有另一個,英俊瘦削,嘴巴很小,頭髮束起來扎在後面。他的眼睛很柔和,像貓。他穿的衣服跟另外兩個人很像,不過我覺得可能顏色是偏金色的,天色太暗了,我看不太清。他還戴著波西米亞風格的大大的耳環。他們應該都是演員,看起來也很有錢。我想他倆跟伯比奇一樣,都是宮內大臣劇團的一員。
「看這裡,看看這些。地獄空空如也,魔鬼都爬到岸邊區來了。」他們中那個比較英俊的男人,用一種苦澀的口吻感嘆道。
愛莎告訴我:「這個人叫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輕輕頷首,向我們淺笑致意。
愛莎對那個鬍子比較濃的人說:「我也知道你是誰,你是威爾,威爾·坎普。」
坎普矜持地點點頭:「對,是我。」
「把我的魯特琴還給我。」我又沖沃斯坦說了一句。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把琴乖乖給我,然後轉身溜走了。
愛莎嘲諷地揮揮手,對他比小指:「告退吧,你這個噁心的蟲子!」
那三個演員哈哈大笑,坎普說:「那我們過來是不是該對女王行禮了?」
莎士比亞皺眉,似乎是對他有點頭痛:「夠啦,你這個醉鬼。」
愛莎沖理查德·伯比奇悄悄咬耳朵,好像在對他們的幫忙表達感激之情。
莎士比亞走過來對我說:「沃斯坦這個人確實比較粗魯討厭。」
「是的,莎士比亞先生。」
他身上混合著花香、酒精和煙草的味道。「真是噁心他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樣子。咦,小夥子,你彈得好嗎?」
我還有點蒙蒙的,沒反應過來:「彈得好?」
「我是說魯特琴。」
「還不錯吧,先生。」
他靠近我:「你多大了呢?」
「16歲,先生。」年齡和我跟露絲說的一樣。
「你看起來至少還要小兩歲呢!不過也可能是大兩歲,你臉上的氣質很神秘。」
「我16歲了,先生。」
「沒關係,沒關係。」他腳步有點晃,撐在我身上。他們三個喝酒了,不過他很快就站直了。
「我們是宮內大臣劇團的人,現在正在找配樂的人。我最近寫了一部新戲,名字叫《皆大歡喜》,正在找配樂的人。裡面有不少曲子,魯特琴手也是需要的。我們之前有琴手,但是他生病了。」
我看著莎士比亞,他的眼睛裡有兩團火焰,從附近燃燒的火把折射出來的。
坎普把伯比奇從愛莎的身邊拉開,然後很直接地對我說:「明天上午你過來面試,環球劇院,11點鐘。」
莎士比亞沒理他,對我說:「你現在就拉琴給我們聽吧。」
「現在?」
「對,趁熱打鐵。」
愛莎開始唱一首我沒聽過的歌。
坎普好像有點兒同情我:「這個可憐的小夥子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嚇得發抖呢。」
莎士比亞說:「沒關係,讓這個男孩試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該彈什麼。」
「沒關係,任何你想彈的都可以。無視我們,你自己想就好。」
他朝愛莎那邊走過去。他們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我。
於是我沉下心來,拉我最近演奏的一首曲子,我腦海里想著的人,是露絲。
每天,太陽給我希望
讓我看到遠方
給我勇氣給我鼓勵
她微笑,是我的春天,讓我快樂
她皺眉,我悲傷的冬天就來臨了
我停下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安靜地看著我。
坎普大喊:「啤酒!給我來杯酒!」
伯比奇說:「這個男孩太棒了,當然,這首歌本身沒什麼營養。」
愛莎說:「他唱得很好。」
莎士比亞一錘定音:「琴彈得也很好,明天上午直接來環球劇院上班吧,11點鐘。一周十二先令的薪水。」
「謝謝您,莎士比亞先生。」
「十二先令一周?」露絲聽到之後難以相信。那是第二天早晨了,我們上工之前出去打水。露絲驚訝得停下來,把水放下。我把我手上的東西也放地上了。這些水是從井裡打上來的,只是用來清潔,不用來喝。打水的地方離我們有一千米遠,我們剛好在路邊休息。朝霞是橙紅色的,非常好看。
「對,十二先令一周。」
「為莎士比亞先生工作?」
「對,宮內大臣劇團。」
「真是太棒了,湯姆!」
她像個姐姐一樣抱住我,但她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姐姐。
不過很快她又有點兒難過,重新拿起地上的水桶,我們繼續往家趕。
「怎麼啦?」
「我們以後可能就不能經常見到你了。」
「我每天晚上都一樣會回來的,和以前一樣的。」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呃,那你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的生活會很豐富多彩,你會遇到很多女孩,眼睛不會再放在一個賣水果的平凡女生身上了。」
「露絲,你不平凡。」
「但是你見過花園之後,就再也看不上牆縫裡的小草了。」
「對,小草很平凡。但是你根本不是小草。」
「湯姆,我們留不住你的。你從法國到了薩福克郡,又到了倫敦,將來還會去別處,你不會安定下來。我吻你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你害怕跟我安定下來。」
「露絲,假如我看起來有那種想要逃離的想法,那也一定不是因為你不夠好。」
「那你會因為什麼逃走?湯姆,因為什麼呢?」
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手上提著的水很重,不過我們快到家了。我們經過馬廄,看到裡面的馬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露絲很沉默,我很內疚,因為我之前對我母親的死說謊了。我需要告訴她我的真相,我必須這麼做。
我們回到家,我看到有兩個女人在街上,一個是亞當老太太,她在訓斥辱罵另一個人。
露絲認識那個挨罵的人,她也在懷特查佩爾集市工作,她名叫瑪麗·彼得。
她一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