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絲 哈克尼區,倫敦旁,1599年

她倆並不住在鮑爾城,而是在更遠的地方,哈克尼區裡面,水井巷的一間小房子。那時候的哈克尼區,有一大片草莓地和很多果園。比起倫敦其他幾個地方,這裡的空氣更加清新自然,不過和薩福克郡那種徹頭徹尾的鄉下也並不相同。原來,這裡有一個劇院。不過露絲告訴我,在我來的前幾個月就被拆掉了。當時英國最佳演員伯比奇還在這裡表演過。

不知道是不是這裡有過劇院的緣故,哈克尼區比愛德華石頭鎮更加開放和包容,這裡不排斥外來者;除了一個叫亞當太太的老女人,她每次經過別人的時候都大喊著「傻子」或者「下地獄去吧」,還對別人吐口水。不過別人對她更多的也只是嘲笑。他們不懼怕也不厭惡外來者,而是以一個非常平等和普通的態度看待外鄉人。

「她還朝我的蘋果上吐口水,當時格瑞絲簡直氣得半死。」露絲第一次帶我來這裡的時候,對我介紹。

她們的屋子是用木頭和石灰蓋的,旁邊有一堵低矮的石牆,這堵牆的名字倒是挺有志氣,叫作石頭長城。旁邊的馬廄,大概是叫「動物莊園」吧,我猜。

旁邊還有一個穀倉,在果園旁邊,被樹木掩映著。更遠些是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水井。在21世紀,這番風景幾乎可以算是田園風光,不過當時的我覺得還是很現代很先進的。

露絲和格瑞絲幫當地的一個果農賣時令水果,李子、櫻桃、蘋果、藍莓等。賺來的錢要給夏普先生很大一部分,畢竟他是水果的供應商。據她們說,他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她們住的房子比我以前看到的屋子有更多的窗戶,不僅跟我在法國看到的房子大相徑庭,跟我在愛德華石頭鎮見過的屋子也有很大區別。

露絲板著臉,努力裝作成熟地問我:「你叫什麼?」

「湯姆。」我老實答道,然後又突然擔心說真話會給我帶來危險,於是我話到嘴邊,轉了個調,撒了個小謊,「湯姆·史密斯。」

「好,湯姆·史密斯,你多大了呢?」

我得小心給出這個答案。如果我說自己已經18歲了,估計她不會相信。但是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又太危險了。我估摸著她應該覺得我十三四歲,於是先開口反問:「你多大了呀?」

她笑:「是我先問你的呀。」

「我16歲了。」

她沒有對我的回答表示疑義,我不由得慶幸我長得夠高夠壯。她漫不經心地回我:「你的眼睛看起來可比16歲世故多了呢。」這讓我感到了極大的寬慰,在愛德華石頭鎮,人們都對我……

「我18了,格瑞絲10歲。」她說道。

我覺得很好,我們之間的談話自然得讓我想流淚。那一瞬間我簡直不想再掩蓋自己的秘密,但我不能,不能承擔可能帶來的風險。她們最好還是對我一無所知。

她們和我一起吃飯,麵包配著蘿蔔湯和櫻桃。

露絲的笑容很暖:「你要是昨天來了就好了,我們昨天吃的是鴿子餡餅,格瑞絲特別會抓鴿子。」

格瑞絲比畫了一下怎麼用手抓住鴿子的脖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向我砸來。

露絲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啊?」

「你請我來的啊。」

「我說的不是我家。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跑來倫敦?你是從哪裡過來的呢?」

「薩福克郡,假如你去過那裡你就知道了。那裡的人都特別討厭,一個個和豬一樣,愚昧迷信。我們從法國搬來之後,就一直很不適應。」

「我們?」

「我和我媽媽。」

「你媽媽怎麼了?」

我凝視著露絲:「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格瑞絲注意到我緊緊握著湯勺的手,喊道:「他在發抖。」

「他就坐在這裡,有什麼話你可以直接對他說的。」露絲對格瑞絲說完,又看向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假如因為吃了你的飯、睡了你的屋子,就一定要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所有事,那我寧願睡在外面。」

露絲有點生氣,奚落道:「那你何必跑來這裡?睡外面,哈克尼區也可以啊!」

我放下勺子起身。

「喂!難道你在薩福克郡的時候都沒人和你開過玩笑嗎?」

「我跟你說過我來自法國,而且我現在也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你真是塊又酸又臭的石頭!頑固不化!」

格瑞絲誇張地嗅嗅空氣:「而且他聞起來也是又酸又臭呢!」

露絲嚴肅地對我說:「坐下,湯姆!你根本沒地方可以去,而且你還沒還清欠我們的錢,在那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

我心裡很亂很迷惑。經過三天的饑寒交迫、風餐露宿,我根本不該對這對好心收留我的姐妹發脾氣,相反,我應該感激她們。可是我一閉上眼睛,又想起曼寧的手,一瞬間無心多想,感激的話又被我咽進了肚子里。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幸。別擺出那副樣子,比你還慘的人有的是!」

「對不起。」我誠懇道歉。

露絲點頭:「算了,你太累了。今晚你就睡在男孩的房間吧。」

「男孩的房間?」

她告訴我,還有另外兩個男孩住過那裡,奈特和羅蘭德,不過他們都死了。奈特12歲的時候因為傷寒死了,而羅蘭德不到1歲的時候,就因為感冒離開了人世。他們的父母也死了,媽媽在生完羅蘭德之後一個月時,因為產褥熱(在那時候是一種很常見的病)去世了,也正因此得不到母乳餵養的羅蘭德一直體弱多病。爸爸死於天花。露絲在陳述這些的時候,一直很平靜,不過顯然格瑞絲對提起這些還是有些害怕和恐慌的。

露絲最後不忘在我傷口上撒鹽,總結道:「世界上很多人都活得很苦的。」

她帶我走進那個房間,裡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大概和1980年時候的那種電視機差不多大(1980年我住在聖保羅一家旅館的時候,沒事總愛看電視,每次看電視我都會想起這扇窗戶)。房間擺設簡單,很空曠,床上有毯子,底下墊的是乾草,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即使把女王的天鵝絨床墊給我睡,我可能也沒太多感慨。

我躺在床上,她幫我把鞋子脫掉,靜靜地看著我,帶著母親的嚴厲與柔和。然後她溫聲對我說:「睡吧,湯姆,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聲音直達我的靈魂。

後來,我半夜驚叫著從床上彈起來了,窗外是一輪滿月,我瑟瑟發抖,難以呼吸。恐懼一直埋在我的心底,從未遠去。

露絲跑過來看我,抓住我的胳膊。格瑞絲站在她身後,睡眼惺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湯姆。」

「不會的,不可能的。」我神經質地說。

「夢都是不可信的,尤其是噩夢,一般都是相反的。」

我沒告訴她,我只是夢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我想逃避,想抗拒這段回憶。露絲把格瑞絲送回去睡覺之後,溫柔地待在我旁邊,她靠在我身上,親吻我的嘴唇。其實只是輕輕地啄了一下,但是由於是嘴唇,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為什麼親我?」我問她。

我看見她的笑容在月光下發光,無關情慾,只是很平靜很治癒。「讓你除了噩夢,還有些別的東西可以想。」

「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我說道。

「這很好,假如有跟我一樣的人,那我的人生過得還有什麼意義呢?」

然後她的眼睛突然落下一滴淚。

「怎麼了?」

「這裡是奈特睡過的床。感覺很奇怪,這張床上再次躺著人,卻不是他。好像他還在這裡沒有走,但其實他早已經離去了。」

我看到她眼裡的傷痛,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其實我睡在哪裡都行,睡地上也沒關係的。」

她搖搖頭,重新對我揚起微笑:「沒關係,不用。」

早餐是黑麥麵包和一杯啤酒,格瑞絲也喝啤酒。只有喝這個才是安全的,比水安全。這種情況下喝水就像是在和死神打賭。

露絲對我說:「這間房子在我爸爸媽媽死去之後由我繼承,所以你住在這裡,必須聽我的。首先,你必須先還清欠我們的錢。然後住在這裡,你一周付我們兩個先令當房租。最後,你需要幫我們打水。」

只要你願意讓我住在這裡。

這個情況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好了,不能更好了。這間屋子乾淨整潔,桌子上擺著個花瓶,裡面放著薰衣草,散發出香味。還有個壁爐,等天冷的時候可以烤火取暖。這裡比我在愛德華石頭鎮的家還要大,我在這裡有單獨的房間,得到如同母親一樣的關懷和愛護。

儘管她們願意讓我留下來,我還是覺得很悲傷。

對接下來的生活我有預感:沒有什麼地方是可以常待的。

在那時,我還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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