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來自美國的男人 紐約,1891年

「看她!」我們站在廊上,看著遠方,艾格尼絲說道,「自由照耀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她的右手舉著火炬,左手拿著書本。她的膚色是古銅色,讓人印象深刻。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直到我們越來越靠近海港,她看起來體積龐大、歷史悠久,像是獅身人面像或者金字塔的同時代產物。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覺到比起這個世界,我依然很渺小,因此覺得敬畏。我看向紐約的海岸線,看到無數人的夢想在這個城市匯聚。我清清嗓子,給自己點兒自信,把手放進口袋,摩挲著瑪麗恩給我留下的銅幣,想要尋找一些安慰。

艾格尼絲說:「我曾經離得很近來觀摩她,表面上看起來雕像是靜止的,但其實她在動,她在打破過去的束縛,打破枷鎖,打破舊制度。她向著自由,人們把那一瞬間記錄下來,做成雕像。你看到了嗎?火炬,還有她的腳,她其實在動,是一個動態的縮影。她向著想像中的更好的未來而奮進。就像你,湯姆,你的新生活也會就此開始。」

我凝視著達科他那些雄渾壯闊的建築,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過去的事在我眼前走馬觀花般浮現。不光是關於我自己的,還有許多是關於這個世界的印象。就在幾個小時前,我來到了紐約,這給我一種不真實感。1891年之後,我來到紐約,有點興奮,有種突如其來的茫然感。我呼吸著這裡的空氣,感到生命被突然拓寬了。

我停頓了一會兒,逐漸開始步入嶄新的生活。

如果我現在扭頭就跑會怎麼樣呢?我現在推開艾格尼絲,轉身跑進人群里,躲進紐約的大街小巷,又會怎樣呢?這個城市的陌生感讓我感到一陣眩暈,讓我有一種更加鮮活的感覺。畢竟,我已經過了很多死氣沉沉的日子了。

來到一棟大樓前,一尊印第安人的雕像無言地凝視著我們,艾格尼絲稱她為「看門的印第安人」。1980年,我在巴西的聖保羅工作,在一台很小的彩色電視機上,我看到約翰·列儂被謀殺的消息。列儂被槍殺的時候,就是在這個地方。所以我後來懷疑這裡是不是有什麼詛咒,讓每一個經過的人都遭遇不幸。

我站在外面,有點緊張。不過好歹我有了一些情緒,而非像以前一樣對一切漠不關心。只是我最近還沒習慣這種感覺。

「他會考驗你的,只是他不會明著表現出來。從你們相遇的第一秒開始,一切都是考驗。」我們上樓,「他可以從人的表情和行為來判斷這個人,他的這方面能力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強。海德里希活了很多年,他很老到,而且也很有天賦。」

「什麼天賦?」

艾格尼絲聳聳肩膀:「他說這是一種天賦,在理解人類上的天賦。當你活了五六百年,你對於人性的洞悉會比任何人都深刻。他可以非常精確地讀懂人的面部語言和肢體語言,他可以判斷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我們到了這棟房子的頂樓,法語裡面稱之為天台,不知道美國怎麼稱呼。總之就是中央公園附近,某座大樓的頂層。

「我想把這裡當成我的花園。」一個高瘦的禿頂男人站在窗邊,手上緊緊握著一根手杖。他並不介意讓人知道他得了關節炎,不利於行走。

「這裡的風景的確不錯。」我說的是真心話。

「對的,正因如此,這些周圍的樓才越蓋越高。請坐。」

這裡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奢華。施坦威鋼琴、真皮沙發、立燈、吊燈、紅木桌子,一切看起來都很昂貴。艾格尼絲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並且向我指了指桌前的一張椅子。海德里希在桌子的另一邊,不過他是站著的,在看窗外。她鼓勵地朝我點點頭,讓我坐過去。

海德里希一直看著窗外的中央公園。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湯姆?」他終於轉過頭,沖我問話。我意識到他很老。如果他是個普通人,是個艾格尼絲口中常說的蜉蝣,可能已經70多歲了,甚至是80多歲了。而他是我們這類人,因此他的年紀就顯得更為可怕。

「你已經活了很久,從我聽到的你的事迹來看,你的生存慾望並不夠強烈,甚至還想過自殺,那是什麼支撐你活到現在的呢?」

我看著他,他的面頰下垂了,眼睛上還有很大的眼袋。讓我想到一個詞——風中殘燭。

我並不想告訴他真實的原因。我無端地不想讓海德里希知道,我有個女兒叫瑪麗恩,她可能還活著。我不相信任何人。

「放輕鬆,我們會幫助你的。湯姆,你出生在法國,從小家境優渥。我們會讓你過上以前的生活,還會讓你找回女兒。」

我感到一陣震驚:「我的女兒?」

「我看到了哈金森醫生的報告,關於瑪麗恩的。別擔心,我們會找她的。我向你保證,我們會幫你找到她,只要她還活著。我們會找到每一個同類,也會搜尋每一個新生的後代。」

我嚇了一跳,不過必須承認,他說會幫我找到女兒的提議,讓我很是動心。我感到自己終於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他桌上有一瓶威士忌,還有三個杯子。他沒有問我們是否需要,徑自倒了三杯酒。不過,為了舒緩自己緊張的神經我欣然喝了。

他看著酒瓶上的標籤:「看,上面寫著經典愛爾蘭麥芽威士忌白酒配方,帶您領略古典風味。古典的風味!在我年輕時,世界上可還沒有威士忌啊!」他的口音有點奇怪,不是完全的美式口音,「我可比酒老多了。」

他嘆息,在辦公桌後坐下了。

「感覺很奇怪吧?我們能見證這世上一切事情的誕生:從建築、印刷術、報紙、槍、指南針、望遠鏡、時鐘、鋼琴、名畫,到各種各樣的藝術品、照片,以及拿破崙、香檳、半殖民地、廣告牌、熱狗,等等。」

他看到我臉上的困惑。

「好吧,艾格尼絲,估計他還沒吃過熱狗呢。我們有空可以帶他去一趟科尼島,那裡有全國最好吃的熱狗。」

「的確不錯。」艾格尼絲在他面前少了幾分犀利和桀驁,多了一些溫順。

我問:「是一種食物嗎?」

「對的,」他促狹地笑,「是一種很特別的香腸、臘腸,裡面有特製的熏豬肉,條形的,城市化的工業文明的產物。我小時候在佛蘭德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吃到熱狗,味道真的好極了!」

感覺很奇怪,我漂洋過海,間接害死了一個醫生,跑到美國來,跟這個人討論——香腸?

「不過,你來這裡,還有很多事物等待你去體驗,享受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食物、酒精、藝術、雪茄。」

他從桌里抽出一根雪茄,手上還拿著一個打火機。

「來一根嗎?」

「不用,我不抽煙。」

他看起來有點失望,把它轉遞給了艾格尼絲:「偶爾抽一根會讓人神清氣爽。」

「我已經很好了。」我小口喝著杯中的威士忌,回答他道。

他點燃雪茄,對我說:「還可以更好,我越來越覺得,這種感官的愉悅是無可取代的。」

我問:「類似於愛嗎?」

「你在說什麼?」

海德里希和艾格尼絲相對一笑,我感到他們神情中蘊含著譏笑。他轉移話題:「我現在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去找一個醫生,告訴他你身上的情況。你可能覺得,現在人們沒以前迷信了,你不會再被認為是女巫的邪術之類的,但這樣你就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嗎?」

「我覺得這樣可以幫助和我們一樣的人了解他們身上的狀況,找出這種現象的科學解釋。」

「我想艾格尼絲已經告訴過你,你的想法非常天真了。」

「對的,她對我說過一些。」

「真相是,這樣會讓我們更加危險。只有這些方面的醫學發現會受到人們歡迎:細胞和細菌的學說,微生物學,免疫系統。去年他們發現了傷寒疫苗。在研究發表之前,在柏林的研究機構,疫苗的發現者做了非常多的實驗和論證。」

「發現傷寒疫苗當然是件好事情啊,難道不是嗎?」

「可是他們的研究是損人利己的。」他握住拳頭,遮掩話中暗含的憤怒。艾格尼絲此刻的默不作聲也讓我有點緊張。說不定他的桌子里有把槍,現在是他對我的考驗,我的回答稍有不慎他可能就會射穿我的腦袋。

「科學家,」他語氣里滿是厭憎,「和原來的女巫獵人又有什麼區別?你知道什麼是女巫獵人吧?你知道吧?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他知道。」艾格尼絲此刻肯定地答道,她嘴裡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

「類似當時的女巫審判,從來沒停止,只不過現在換了個更好聽的名字。我們就像是小白鼠,任他們宰割。他們知道我們。」他靠著桌子,把煙灰彈到一本最新的《紐約論壇報》的複印本上,看著煙灰把書燒穿,「你懂嗎?科學研究者裡面,有不少人知道我們。不是大部分人,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了。在柏林,他們覺得我們不是人類,根本就不把我們當人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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