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薩福克郡,英國,1599年

我記得,媽媽坐在我床邊為我哼唱法國歌,伴奏是她的魯特琴。她的手指飛快地在弦中穿梭,好像在逃避什麼。

通常,音樂是她的庇護所。媽媽輕輕唱歌的時候,是她最安寧的時候,這個晚上,她顯然有什麼煩心事。

她是個美麗的歌唱家,她唱歌的時候喜歡輕輕閉上雙眼,歌曲里有夢想和回憶。但今天她的眼睛一直是睜開的,她看著我,眉頭輕皺。每當她想起我的爸爸,想起法國的那些動亂,她都會有這種表情。她放下魯特琴,不再彈了。這把琴是我很小的時候一位公爵送來的禮物。

「你一直沒有變化。」

「媽媽,求你了,別說了。」

「你臉上一直沒有長鬍子,你已經18歲了,但看起來還和五年前一樣。」

「媽媽,我也不能控制自己的長相呀。」

「看起來時間在你身上就像靜止了一樣,艾蒂安。」

她在家裡習慣叫我艾蒂安,不過外面的人一般叫我托馬斯。

我藏起了自己的焦慮,對她說:「時間怎麼會停止呢?太陽每天升起落下,春天過了就是夏天。我跟所有的同齡人一樣勤奮努力呀。」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髮,她眼中看到的,只有我的外表還像個孩子一樣。

「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壞事發生了。」

她的語氣使我又想起了一件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那天,我們得知爸爸喪生在戰場的炮火中,媽媽在法國空蕩蕩的大房子里,痛苦地把頭埋在牆上的毯子里哭泣。

「我會好起來的。」

「對了,我知道去打工賺零花錢是個好辦法,但我希望你不要去給卡特先生做事了。很多人都能看見你,他們會議論你,現在村子裡每個人都在談論你呢。」

在我生命的前十三年,我成長的速度就跟正常人一樣。那時候卡特先生就僱用了我。我13歲的時候,已經長得很高很強壯,他只需要給我很少的錢就能得到一個強壯的勞動力。但是,後來我生長的速度就變得非常緩慢了,甚至可以說是毫無變化,惹人注意。

「我們可以搬去坎特伯雷,或者倫敦。」我插嘴。

「你知道我在村裡過得怎麼樣的。」她聽到我的話,停頓了,思考著我的話,摩挲著她的外套。我看著她。我的母親,大半輩子都活在法國最奢華的城堡里,現在卻蝸居在一個小村莊,住在兩室的房子里,還要忍受英國邊陲小地方那些無知村民的議論和非議。「也許你是對的,我們可以搬走——」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聲響,有人在哭。

我馬上起身穿上褲子和鞋,走到門邊。

「不,兒子,你回去,我來開門。」

「有人受傷了,最好還是我去看看。」我對她說。

我跑出去,當時正是薄暮,太陽剛剛下山,天空的藍被晚霞氤氳,我還能借著天光跑。我穿過村舍沿著小路奔跑,看人們圍起來在做什麼。

我跑得很快,然後看到了。

是他。

約翰·吉福。

他和我還有一段距離,但我一下就認出了他。他塊頭很大,走路的時候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邊,很奇怪,好像那隻手只是個裝飾而不是他自己的手。他在路邊忍不住吐了兩次,然後又蹣跚地繼續走。

他的妻子愛麗絲和三個孩子跟在後面,就像失去依靠的動物,發出絕望無助的哀鳴。

他臉色灰青衰敗,我們看到血從他的耳朵里湧出,甚至他的每一次咳嗽,都有鮮血不斷地從他嘴巴和鼻子里湧出,染到鬍子上。他無力地跌倒在地,他的妻子就在身邊不斷地幫他擦拭,想要堵住他耳朵和嘴巴里湧出來的血。

「哦,約翰,上帝救救你吧,主啊,約翰……」

人群中有些人在祈禱,有些人忙著遮住身邊孩子的眼睛。而大多數人,麻木地、安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魔鬼的傑作。」站在我旁邊的大眼睛磨刀匠沃特·恩肖說道。他嘴裡有啤酒花的味道,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口臭。

約翰·吉福仰躺著,手還抽搐著,動靜變得越來越小。然後他死了,那片綠色的草地上,浸透了他的血。

愛麗絲暈倒在他的身上,她的心情大起大落,驟然虛脫了。村民站在他們身邊,遠遠地圍成一個圈。一種麻木的安靜。

我覺得自己站在這裡,見證他們的痛苦而又無能為力,感覺很糟糕。所以我轉身離開了。

不過,我回去的時候經過了那些熟悉的面孔,裡面有鎮上蛋糕師傅的老婆貝絲·斯莫,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裡滿是指責。

「喲,托馬斯·哈澤德,你怎麼也出來了,還是離我們遠點吧。」

那時候我還對這些話感到費解。不過不久以後,我就知道,其實這是一個忠告。

我轉身離開了,約翰·吉福停止了呼吸,靜默得就像一座山。我看見月亮升起,冷冰冰的天空,比死人的臉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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