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同路人

郭慨扎了個馬步,光照在他的臉上,看不清楚面龐。他向後撤了半步,馬步變成弓步,左手提起來擋在面前,右手從腰側擊出,架子很穩當。這像是格鬥拳里的某個招式,也許就是他在柳絮病床前打的那一套拳里的一式,也許現在就是在病房裡,是昨日再現。

郭慨停下來,轉回頭看柳絮。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彷彿光從他整個人的皮膚裡面發射出來,令他變成一個熾白的靈魂,或是天使。柳絮知道他在微笑,他在對她說話,像是在說,你要不要照著試一試。

左臂抬起來,橫在鼻樑前面,身子再矮一些,然後右手握拳,貼著肋下,向前擊出。

「柳小姐。」

「柳小姐?」

柳絮突然醒過來,組成幻象的霧氣散去,她右手捏著病歷,直直往前伸,趙醫生側著身子,如果他沒有讓開的話,病歷就直接遞到他鼻子上了。

「啊,不好意思。」柳絮把病歷放在桌上,在趙醫生面前坐下。

「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再次道款。

「你剛才是……看到什麼了嗎?」趙醫生問。「不,不,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這是宛平南路600號——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自從郭慨離世後,柳絮每周都來這裡看趙醫生的專家門診。這是柳絮讓費志剛幫她介紹的,聽到柳絮的請求時,費志剛有些意外,然後立刻答應了下來。這麼多年,妻子的精神狀態他當然是知道的,但原本並沒有嚴重到影響生活,他也不好逼著老婆去看精神病。

距離手術刀之夜,過去了兩天。在費志剛與柳絮的小小世界裡,這兩天看起來與往日並沒有什麼異樣。費志剛沒有意識到柳絮已經發現了某些東西,而柳絮也沒有想清楚應該怎麼面對。夜晚的想法總是和白天不同,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柳絮覺得,事情也許沒有自己昨夜想的那麼槽糕。看看手術刀並不意味著要殺人,他是如此愛惜自己事業的一個人,不可能以如此粗部兇殘的方式去行兇。不過,觀刀即為心聲啊,也許還在猶豫,也許還念著多年夫妻情意,但費志剛有心加害,這點柳絮不會再自欺欺人,酒吧里的異裝男人當然不是費志剛,但謀殺者通信里的案犯A,或許就是他。即便他不是這兩人之一,也絕對是知情者。留給柳絮下決心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葯有在按時吃嗎?」趙醫生笑眯眯地問。

「一直在吃的。」

「這個星期感覺怎麼樣啊?」

「好像好一些,不過也沒有特別明顯。」

「睡覺怎麼樣?」

「入睡容易一點,不過還是晚上總是醒,睡得比較淺。」

「精神有好一點嗎,你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陽,運動一下,不能總是待在家裡。在家裡的時候,也不要總是睡在床上。越是不願意動,就越是抑鬱。其實抑鬱症在大城市特別普遍,但是像你這樣能自己意識到,並且願意來醫院看的人很少。你有這樣的意識,對你擺脫抑鬱症是特別有好處的。不能全部靠藥物的,也要主觀去配合。」

「我現在基本上都保持每天出門一次,去買菜或者散步。太陽曬著的確是要好一點的。很多時候晚上容易悲觀,白天到外面動一動,感覺就好很多。」

「那就好,要保持,每天戶外至少半小時以上,最好可以運動,比如跑步,要出汗。然後藥物呢,也是循序漸進的,你如果沒有覺得不舒服,這個星期就可以用到正常劑量了。」

趙醫生說話的時候一直注意觀察柳絮,他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平時會有恍惚的情況嗎?」

「還好吧。」

「會有幻覺嗎。比如幻聽,一個人的時候會聽見有人對你說話,或者打電話的時候聽見第三個人的聲音等等。還有幻視,看見一些理智告訴你不存在的畫面?」

「沒有的。」柳絮斷然否認。

「你確定哦。既然你來了這裡,有什麼異常的情況,最好都講出來。」

柳絮猶豫了一下,說;「嗯,我也不確定算不算幻覺。我有一個好朋友,大學同學,叫文秀娟,當年意外死了。有的時候我會看見她,一種錯覺、好像她還活著似的。」

趙醫生表情嚴肅起來,「具體什麼情況,能詳細說一下嗎?」

「也不是說就看見她了。更像是很淺的夢,或者是一種很深很重的回憶。」

「能具體看到形象嗎,比如臉,比如穿的衣服,或者會對你說話嗎?」

柳絮搖頭,「就是一種感覺,不會那麼具體。」

「頻繁嗎?近期有加重嗎?」

柳絮繼續搖頭。

「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嗎,很恍惚,像是看見了你那個同學嗎?」

柳絮猶豫了,該怎麼回答呢,她在心裡盤算著。

「剛才是有點恍惚了。忽然想到我那個同學。」

「是想到,還是看到什麼?」

「是想到。」柳絮說。

作為受過專業教育的醫科生,想到和看到最基本的區別,她是明白的。恍恍惚惚地想到,還可以歸入抑鬱範疇,而真切地看到,就是精神分裂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必須好好把握。她不想被確診為真正的精神病,而抑鬱症,現在是都市常見病了。

趙醫生和柳絮又聊了幾句,然後把這周的葯開給她。

柳絮拿著方子到收費處付了錢。然後到藥房取葯。還是之前開過的文拉法辛,專門治療抑鬱的藥物,沒有加其他葯。拿葯的時候,柳絮接了趙醫生一個電話,讓她再回去一次,他說想了一下,決定還是給她再多加一個葯比較保險。柳絮覺得,也許是關於幻覺的那些事情,讓趙醫生想要加藥吧。難道他是打算加點吃精神分裂的葯嗎,比如氛乃靜?

柳絮拿著葯往回走,在門診大廳她瞧見了一個本不該在這裡的人。

精神衛生中心的門診大廳遠不及普通醫院人多,近乎空空蕩蕩,誰在那兒走一眼就能看到。柳絮還沒從通往藥房的小通道里走出來,就看見費志剛和一個本院醫生一起從大廳走過。這個時間他不應該在上班嗎?柳絮想。也許是為了幫誰一個忙,給人介紹醫生吧。現在除非必要,她挺怕和費志剛照面,所以並不打算去和他打招呼,等他走過才從通道里出來。

只是他可不常這樣。一般醫生托同行辦什麼事情,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了,要到什麼程度才會在上班時間請假出來?醫生的假可不好請。許是這段時間郭慨的教材課本看得太多,這時候柳絮不禁想起郭慨在《犯罪學》里記下的一段課堂筆記。這種一小段一小段抄在書上的話,都是教授在課上加的料,來自多年的刑偵實踐。

犯罪預備階段,犯罪人的行為模式往往會出現異常。這種異常在與正常社會人進行比較時也許顯現不出來,但與他自身一貫的行為模式相比,可以看出明顯不同。比如平時不會買的東西,平時不會說的話,平時不會去的地方,等等。

柳絮想著這段話,往費志剛去的方向瞧了一會兒,然後走過去。她遠遠地綴著,不想被丈夫瞧見,走了幾步,看見費志剛在住院處登記窗口停了下來,陪同的醫生幫他和裡面講了幾句話。

然後費志剛開始填一些表格。

柳絮拽著葯袋子,一步一步往後退,然後扭頭就走,先是急步,然後小跑,一溜出了醫院,叫了輛計程車就跳上去。她想著趙醫生的那通讓她再回去的電話,寒毛都豎了起來。費志剛要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關起來!

如果確實有病,並且直系親屬簽字同意,那麼即便本人不同意,精神病院也是收的。而自己還偏偏連著看了幾個星期的精神科醫生,還是通過費志剛介紹的,並且今天才袒露了一些有精神分裂嫌疑的癥狀!

柳絮後悔得簡直想抽自己。

對費志剛來說,對殺死文秀娟和郭慨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更完美的方案呢?這樣一來,無論自己查到了什麼東西,打算向警方提供什麼線索,懷疑誰,還有誰會相信呢?

殺人不必見血。也許對費志剛來說,這正好全了多年夫妻情意吧,待在精神病院里好好治病,多吃點葯,吃到腦子昏昏沉沉,再也想不起報仇的事情。如果還能想起來,那一定是沒有治好,再抓進去治!

柳絮坐在計程車里,心撲通撲通好似要跳出來。如果不是今天趙醫生前一個預約的病人取消了,她早了半小時進診室早了半小時離開,如果不是她恰好在大廳里看到費志剛,那麼此時她已經被一堆護士架到隔離病房去了。

「你去哪裡啊?你倒是說話啊!」司機沖她大聲嚷嚷。

「哦不好意思。」柳絮把家裡地址報給他。

「師傅麻煩您快一點,我趕時間。」

到了家門口,柳絮拜託司機稍等她一會兒。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總之越快越好。她從儲藏室里拖出個大號的旅行箱,先把小房間所有與案子相關的複印件、書籍等扔進去,然後隨便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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