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羔羊

文秀娟坐在松樹林邊吹簫。吹的是《陽關三疊》,一曲吹罷,她把簫擱在膝上,想要平心靜氣,害怕卻止不住地從心裡湧出來。

文秀娟一直覺得有人要害她。她和文秀琳一起顛沛在這個世界,沒有領會過母愛,寥剩不多的父愛也須與人分享。自從被阿姐背叛,她更是深切地體會到了世間的惡意,她努力跑在所有人前面,想要有更強大的力量,來抵擋這惡意。項偉被甄別後,委培班同學對她的惡意,濃烈得如同實質。暑假休了不到一個月,新開學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用眼神對她說「你怎麼不去死」。她半夜裡會想,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她的睡眠變得很差,上課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有時候身體的某處還會有來無影去無蹤的疼痛。她知道這應該是神經痛,壓力太大。

吹簫其實對身體是有好處的,這需要很強的氣息控制,而氣息訓練自古就是各種養生學裡的重要一環。可是今天吹奏過程里,好幾次她都覺得氣要接不上來,不得不把氣息減弱,搞得簫聲軟綿綿像受了潮的蛛絲,一些精細巧變的音節都沒有足夠的氣息去吹奏表現出來。

我這是怎麼了,文秀娟問自己,隱隱約約地不安起來。

坐在旁邊的柳絮聽不明白好壞,只覺得簫聲悠遠,此刻夕光漸斂,分外有送別的古意,不由輕輕鼓起掌來。風過松林,柳絮打了個寒戰,心裡又埋怨起自己的膽小來。

回到寢室門沒鎖,裡面卻一個人也沒有。寢室里其他人總是抱團活動,非但把文秀娟排除在外,也時常忽略了和文秀娟走得極近的柳絮。文秀娟猜想,柳絮這個傻姑娘應該覺出點什麼了吧。

到九點多,司靈她們說說笑笑推門而入,柳絮從床上探出頭去,說回來啦,你們去哪兒玩啦?司靈嘻嘻一笑,說和影像系聯誼去啦。琉璃說本來想叫你呢沒看著你。柳絮稍有些遺憾,想多問兩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文秀娟怎麼沒聲沒息的?

文秀娟正背對著柳絮站在長桌邊。柳絮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居然看見文秀娟在發抖。室友們回房的時候,文秀娟正在給自己泡蜂蜜水。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善待自己的時候,早晚各一杯,雷打不動。

蜂蜜開瓶久了容易粘蓋,所以文秀娟會先在瓶口覆一層保鮮膜,再蓋蓋子。此刻,她擰開蓋子的時候,保鮮膜撕裂了。封上保鮮膜再蓋蓋子,是不能擰太緊的,否則容易撕裂薄膜,文秀娟是節省慣了的人,向來會注意把瓶蓋旋到恰好的程度。

蜂蜜被動過了!

一直以來,她只是懷疑和擔心,還時時嘲笑自己太敏感,但沒想到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是事實。冰寒徹骨,又突地燒起無名火來,讓她一時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們誰動了我蜂蜜?你們誰動了我蜂蜜?

文秀娟連問了兩遍。第一遍輕不可聞,第二遍聲嘶力竭。

司靈哧地一笑,說誰沒事動你蜂蜜,沒看我們剛回來嗎。劉小悠也不高興起來,說剛才就你和柳絮在寢室。文秀娟一張張臉孔望過去,每個人多少都有不悅之色。

文秀娟捧著她的蜂蜜,就像捧著一罐毒藥,不,這實實在在就是一罐子毒藥!她把玻璃罐狠狠扔進垃圾筒,一聲碎響,蜂蜜特有的香氣在空氣里散發開來。

脾氣真大,可惜了好好的蜂蜜。劉小悠說。

你這不是招蟲子嗎?難得趙芹也不高興起來。

文秀娟鐵青著臉不搭理,柳絮默默把垃圾桶拿出去清理乾淨。

文秀娟事後後悔,自己遇大事還是沉不住氣,應該收著瓶子,想法子去化驗一下的。這一夜文秀娟紛紛擾擾做了數不清的亂夢,幾次醒來,濃重的黑暗讓她恐懼。她很想去報警,但當然不敢,生怕反倒調查出了文秀琳的事情,報紙上公安刑警大案必破,自己怎麼敢往槍口上湊。

第二天早上醒來,沒人再提昨晚的那瓶蜂蜜。文秀娟神色如常,情緒已經收拾整齊。

許己殺人,就不許人來殺己?

但文秀娟卻是不信什麼因果報應的,自己想要什麼,就自己去拿。別人想要什麼,便試試能不能從她這裡拿走。

我已經知道有一個你了,文秀娟發狠地想。

但你可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我么?

文秀娟查不出自己得了什麼病。她請了半天假偷偷去醫院查的,不想大張旗鼓,不想讓那個下毒的傢伙知道她知道了,她為昨夜自己的失態後悔,此刻最好不要打草驚蛇。血常規B超都做了,醫生聽她說了些癥狀,最後講要麼你掛個中醫號調理一下。

文秀姆確定自己得做更進一步的詳細檢查,但那樣子半天是不夠的。

誰會想要殺自己?班裡每個人都不喜歡自己,除了柳絮。

就那麼幾個同學,一個個數過來,司靈對她的惡感最明顯,當然嫌疑很大;戰雯雯也說不準,文秀娟覺得她在偷偷喜歡項偉。男生可能性小一些,因為下毒沒有女生方便,可是同在一幢樓,真要找機會也不是辦不到,張文宇和錢穆是項偉的好哥們,看她的眼神很兇狠。

一切全都是因為項偉。本來,事情明明在好起來的。

要什麼樣的恨,才會讓人起殺心?人心險惡,文秀娟頂明白這點。

她非常注意自己的飲食,不給別人下手的機會,觀察每個同學看自己的眼神,分辨其中惡意的程度。不可避免地,文秀娟開始失眠,難以入睡並且會無緣無故地驚醒。

文秀娟睜著眼睛看黑夜,聽著房間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其他人應該已經熟睡很久了。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不能這樣下去,她想、必須得想個法子。有一條毒蛇正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可每一次回頭都看不見它。

必須得看見它。在它來咬自己的時候,總看得見了吧?

如果可以主動創造一個機會,引誘那個人再次下手,就可以發現他了吧。

假如我是那個人,文秀娟想,假如我是兇手。

慢慢地,甚至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黑夜裡,她的臉龐上浮起一縷笑容。是啊,那是她熟悉的領域。

這一整晚文秀娟都沒有睡,到天亮的時候,她決定去住一次醫院。

關於這次住院,她籌划了一陣子,有許多細節要琢磨,所以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達成。看起來這完全像個偶然事件,她參加了一個本該很安全的葯試,葯是在美國通過FDA認證,已經上市好些年的頭孢類抗生素,不過在國內是完完全全的新葯。靜脈注射試驗的第二管,文秀娟表現出明顯的不適,並發嘔吐。進醫院檢查了幾天,沒查出什麼,就當是藥物過敏反應,這很常見。

住院時除了父親,負責葯試的老師,也就只有柳絮來探望過,未免有一些孤單。不過這也在文秀娟意料之中。沒太多人來挺好,她堅持讓醫生給自己加了一堆的非常規檢測項目,關於這些奇怪的檢測,她既不想給同學知道,也不想給父親知道。比如,她做了全套的血液寄生蟲卵檢查。

自己的某些癥狀,讓文秀娟聯想到姐姐。理智告訴她,不可能有人知道姐姐是怎麼死的,也不可能有人在用同樣的方式害自己。但理智與情結總是分道而行。

檢查的結果讓文秀娟鬆了口氣,沒有寄生蟲卵。然而也沒有查出其他中毒跡象。

回學校的路上,文秀娟想,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於是她開始對那口箱子里的情況志。起來,在去醫院之前,她希望看到那口箱子發生某種變化,這是她精心設計的圈套。而現在,她又希望箱子里什麼都沒有變。

那是一口漂亮的香樟木箱,用銅鎖扣扣著,放在她的角落裡。文秀娟開箱子的時候,並沒有避開寢室的同學,這是她放私人緊要物品的地方,任何時候想打開看一看都正常得很。箱子里滿滿當當,最上面一層放著《傅雷家書》、簫、針線盒子等物,擺放齊整,正是一貫的模樣。文秀娟蹲在箱子前,沒有人能看見她的表情。

前一刻她還因為醫院的檢查結果而慶幸,希望一切只是場虛驚。此刻,像有蜈蚣在後腦勺上爬。

去醫院前,她放在箱子里的信沒了。

那是一封寫給下毒者的信。

文秀娟掙扎著站起來,努力做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爬回自己的床鋪,把床帳拉上。然後,從隨身的包里抽出兩頁薄紙,展開。

那是信的副本,用藍印紙複製的。

你一定很驚訝吧,我也是。很高興能與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氣的,請你別有不必要的顧慮。當我意識到你的存在時,特別高興,這也算是志同道合吧,雖然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危險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麼樣,她該當受到報應,否則太不公平!

我以這樣的方式來作自我介紹。文秀娟現在正在醫院裡,你一定以為這是一場意外,因為這一次你並沒有動手。現在我告知你,這並非嘉外,而是我一手造成。當然,這只是一次教訓,我並不指望能把她怎麼樣,她總是能被救回來並再次回到我們中間的,時間甚至不會很久。但這是個開始,我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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