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蝶變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委培班正在進行隊列訓練,指導員跑過來喊文秀娟出列,說你家打電話到連隊了。接完電話文秀娟向指導員請假,說有很多年沒有回國的長輩從英國回來,在上海短暫停留,整個家族想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話,今天晚上就能回營房。指導員說不用那樣趕,你明天回來就行。文秀娟是班長,事事都爭先表率,沒一點嬌氣,兵哥哥們都很看得上眼。

文秀娟換了便裝往營門走,戰雯雯追上來說,你家是住法租界那兒吧,能不能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個靜安麵包房的別司忌,饞死啦,方便嗎?文秀媚說方便的,不過你怎麼這樣跑過來了。戰雯雯說教官讓我們休息呢大班長。文秀娟笑笑,說那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喂喂兔子。一輛擦得怪亮的黑色紅旗轎車停在營門口,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人守在車前。文秀娟沖他笑笑。中年人趕緊打開后座的門,文秀媚攏了攏長發,彎腰坐進去,他還用手小心地在頂上擋了擋,一副怕大小姐撞到的模樣。文秀娟搖下車窗向戰雯雯搖搖手,戰雯愣在那兒,嘴張成O。車子開進城裡,在一個公交車站前停下來。

文秀娟數出十五張大團結給司機,她大半的存款都在這裡了,卻並不心疼。錢總是要用的,用在刀口上就行。

「謝啦。」司機說,「下次有活再叫我好啦,我還能找到比這更加好的車子。」

文秀娟說好的,謝謝你。

輾轉四條公交線路,抵達墓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春日乍暖,小風輕寒,一年的好時節就要到來,還有八天,就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節了。

文秀娟站了一路,始終腰桿筆挺。大半年的軍訓,讓她的體力和儀態更加出眾了。公交車站在公路上,下了站往前走不久,拐進條小道就是慕園。這時節用不著進墓園,公路兩邊都是點點新綠,只是公路上沙塵大,一輛大卡車開過去,就捲起一片煙塵。文秀娟以手掩面,靜待塵土散去,露出她略顯蒼白的青春面孔。

文秀媚慢慢往墓園去,待拐進小道,走到墓園門口,一條小犬跑出來,她嚇得往旁邊跳了一步,臉龐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自那之後,她就不近貓狗了。

兩年多前的冬至日,文秀娟站在姐姐的墓碑前重獲新生。她感受到父親遲來的期待,也感受到冥冥間怨毒的凝望,卻依然可以直立在墓碑前,與姐姐對話。塵世間濁浪洶湧,她堅信自己自此劈波斬浪,縈繞在墓碑前的巨大壓力,終將隨著碑上遺像黯淡老舊。

然而她錯了。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歲月如江河。文秀娟升入高三,高考,高分考入上海醫學院,還進了最最拔尖的委培班。每一天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變得越來越光鮮,越來越像一隻天鵝,她甚至開始習慣別人的讚美,習慣別人看著她的混合了羨慕和小嫉妒的目光。這種變化給她換了皮,換了血,換了肉。然而,每次她來到這裡,走人墓園,骨髓里的無邊黑暗就蔓延而出,把她淹沒。無論外殼多麼鮮亮多麼堅硬,無論她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或索性假裝淡忘一切,來到這兒全都無用,被一錘擊得粉碎,露出內里那最最不堪的東西來。

她還偏偏沒法不來。臨近清明她晚上就開始做亂夢,她想怎麼姐姐的魂這麼些年還沒有去投胎,到了這個點就要鬧騰,非得上了墳拜過了才得安寧。更想深一層,文秀娟也明白,興許是自己的心理問題。有這心理問題也再正常不過,自己總要付出代價。

進了墓園,照在身上的陽光就沒了暖意,手腳冰冷。晴空無雲、低著頭的時候,卻又覺得有黑雲壓頂。文秀娟做了幾個深呼吸,辨認著墓穴編號,急步前行,來到文秀琳的墓碑前。短短几年,碑上的相片,已經像隔了一個世紀。文秀娟不敢多看,那相片上的眼睛,不管相隔多少久遠的時光,都能直勾勾看進她的心裡。

放上供品,點了香,三鞠躬,把香插在土裡,文秀娟轉身就走。她的步伐比來時更快,因為文秀娟知道,當她走出墓園,那個友好的世界又會回來,她又能感覺到太陽的溫度微風的輕柔,一年之春真正開始,一直到……下一次來。

輪迴,年復一年。

她驀然發覺,自己的背竟是佝僂著的。她立刻把背挺直起來,近一年的軍訓下來,竟然進了慕園還是這樣的姿態,自己這一輩子,是否會一直這樣?這擺脫不了的原罪啊,她心裡不由生出一縷悲涼來。這悲在心底里轉了一轉,不知怎地,竟化為一股子火氣。文秀娟停住步子,轉回身,走迴文秀琳的幕前。

「阿姐啊阿姐!因果報應,你死了,我要得報應,是不是這個道理?沒有,不是的,這個世界上有因果報應嗎?真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未必吧。我現在這樣,說明我還有一點點良心,會覺得對不起你,我這一點兒良心,如果全被狗吃了,我今天站在這裡,就不會是這副模樣,甚至我都壓根兒不會在這裡,永遠忘記你,再不來看你一眼。阿姐,你說為什麼阿爸從來不說因果報應,從來不說善有善報。媽媽作了什麼惡,要落到現在這樣?而你作了多少惡,要落到現在這樣?沒有什麼報應的,要麼,前世作的惡,今世來報,今世受的苦,來世再報,這樣子說來,也許媽媽是上輩子幹了壞事;這樣子說來,你也可能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呢?反正你現在是清楚得很了。至於我,如果要下輩子來還,也沒有意見,我這輩子只求現世。」

「我如今活得不錯。現在是委培班的班長,高票當選的。我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我,這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就像在老街,出了家門街坊鄰居沒有不喜歡我的。只有在家裡,你,爸爸……現在沒有你了,爸爸也只好喜歡我。可我不要住在老街,我不喜歡那個住在老街的我,我拚命讀書,考大學,就是要和老街上的那些人不一樣。你知道同學是怎麼看我的嗎,他們覺得我住在法租界,有個大家族,家教很好,他們有好幾個猜測的版本呢,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如何如何,一點一滴,人是看細節的,成敗都是。看到我活得這麼好,你是什麼感覺呢,畢竟你已經死了,如果沒有你的死,就沒有我的今天。你希望我過得怎麼樣呢,希望我活得和以前一樣悲慘嗎?如果那樣的話,你的死又有什麼意義?我過得越好,你的離開,才越有價值不是嗎?你應該祝福我,阿姐,畢競你已經死了呵,死了!下一世我來還你,這一世,我要過得好好的,誰都不能攔我,誰都不能!」

周圍沒有別人,文秀娟昂著頭,說出了這番話,然後終於有勇氣,低下頭直視姐姐的相片,直視那雙眼睛。

她愕然發覺,那是雙陌生的眼睛,是張陌生的遺像。

她跑錯了墓穴。

每每事後回想,文秀娟都很後悔她在集園的舉動。她搞不清自己那天是抽的哪陣風,竟然有膽子在亡魂面前大放厥詞。好多次,她忍不住疑心,是否正是因為觸怒了亡魂,才讓她的命運變得如此叵測。

對文秀娟來說,如果以文秀琳的死作為重生的起點,則一路向上,在一九九六年的春天,到達巔峰。也許在文秀娟看來,這遠遠算不上巔峰,還只在山腳,放眼望去,她的人生應該有無限的風光在更高處。然而事實上,山頂在她不經意間匆匆掠過,自此一路向下了那一回上墳後,文秀娟於次日上午回到軍訓營地——上海警備區某部隊駐地,她還是往日里的做派,除了給戰雯雯的別司忌外,她又另買了一份分給同學。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文秀娟在旁邊微笑地瞧著,其實她自己還從未嘗過別司忌的味道,當然她的同學們不會知道這一點。她對自己一貫地狠,這樣才能爭出想要的未來。

另一個沒有吃的人是項偉。

項偉臨到開學生了場肺炎,所以到軍訓的第二周才入學。那個時候,討人喜歡的文秀娟已經被選為臨時班長了。看見項偉的時候,文秀娟臉色慘白。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姐姐的同班同學,原本應該早一年高考的項偉,居然變成了自己的大學同學。這個世界,竟然如此之小。最關鍵的是、她對自己的包裝已經在進行了,儘管沒有明說自己是什麼身份背景,但談笑風生間,足以讓同學們以為她至少是家教森嚴,生活優沃的。而項偉一來,豈不是要戳破牛皮。然而項偉什麼都沒有說,表現得彷彿初見文秀娟一般。文秀娟很是狐疑了一陣,起初以為項偉沒有認出自己來,可轉念一想,自己總也是去過文秀琳班裡幾次的,即便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可能,項偉在學校里從未留意過自己,可文秀琳文秀娟就差一個字,親姐妹長相也有頗多相似處,項偉怎麼可能想不到,自己就是文秀琳的妹妹呢。

文秀娟提心弔膽地繼續扮演著新角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項偉,揣摩他和自己說話的語氣,體會他看自己的眼神,於是,她慢慢地意識到,項偉似乎對她有著異乎尋常的情愫。驚訝過後,文秀娟又覺得十分正常,項偉是和姐姐談朋友的呀,姐姐死了,他在大學裡看到了自己,所以把感情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吧。因為這樣的原因,才選擇沒有揭穿自己吧。當然還是會有少許的疑惑,比如為什麼項偉看見自己的第一眼,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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