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破繭

我們開始爬山的時侯,是凌展,有月亮有星星,照得山路很蔽亮。我從來沒有在晚上爬過山,一開始有點緊張,但想到這是泰山,以前皇帝封禪的地方,有仙氣的,就不怕了。這一路上有山風的聲音,有樹葉的聲音,偶爾還有拍動翅膀的聲音,不知是貓頭海還是編竭。爬到玉皇頂還不到五點,歌了一會兒,就日出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給你聽,第一次覺得太陽是毛茸茸的,眼睛都不含得眨,看看她從雲里起來,朝霞也伴著她在我眼前延伸開。我忽然覺得,生活里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全都沒有了,都算不上什麼了。古人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沒有到過泰山,就不會知道那一瞬間心靈被洗滌的感動。一切不順心的都會過去,那些讓你覺得天大的事情,又或者是各種蠅營狗苟,過十年再看完全不算什麼了,甚至只需要換個角度,擺脫眼前的局限,天地就不同。這是我登泰山最大的感悟。當然,我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這一層感相想必也會清磨,那個時候,希望你能提醒我,讓我再次記起在秦山頂的心情,不至於跌進俗事的旋渦里。此外,杜鵑,有機會一定要去次泰山,如果你尚未去過的話。

那聲音像蛇嘶。

燭火搖動,課本上的影子也跟著顫,火苗將將要熄滅,又直起身明艷起來,彷彿冥冥中被注人了一小股子生氣。

文秀琳抬起頭,瞧著妹妹再次長長地吸氣,不徐不急,胸腔慢慢逼到了極限,然後掘起嘴,像在念「夫」字音似的,把那股氣吐出來,蛇嘶聲再起。燭火搖擺,如此周而往複。

近些日子文秀娟的興緻忽地廣泛起來,原本只是刻苦念書,有閑暇時間,不是打工掙零錢,就是看醫學讀物。而今她居然報了校內興趣班學起了樂器,吹簫。文秀琳試過妹妹的訓練簫,不管怎麼鼓氣就是不出聲,文秀娟說這是口型和氣息不對,吹蠟燭就是為了訓練口型和氣息。按說這變化不是壞事,但文秀琳心裡就是不踏實。下半年就高二了,妹妹是想上大學更想上名牌大學的人,從前讀書一向用功,現在忽地分了心,卻是為什麼呢。

當然,妹妹比自已聰明得多,會讀書,功課這麼好,分點心也無所謂吧,文秀琳這麼想。可是她又想,這變化定是有個契機的,她琢磨不透。

眼前暗了下來,燭火這一回被吹滅了。文秀娟並沒有再點起它,停了訓練,起身進裡屋。文秀琳側著腦袋往裡屋的方向看了會兒,又低下頭繼續溫書。

文秀娟進屋開了燈,便瞧見了母親。依舊是那似醒非醒的臉龐,似睜非睜的雙眼。即便是被文紅軍如此善待著,但夜裡房間沒人,哦,是只有包惜娣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很自然地把燈關了,省電。文秀娟有時會想,幸好媽媽是沒有意識的,否則,夜裡一會兒悶在黑暗裡,一會兒又是一片艷白,全不受自己控制,怪難受的。

她停了一會兒,回頭看看,姐姐沒跟進來,想必在繼續溫書,準備高考。她拉開自己的抽屜,床邊小柜子的第二個,取出個鋁飯盒。她又從書包里翻出個小號鹽水瓶,和飯盒一起放上自已的床鋪,然後脫了鞋爬上去。

這是屬於她的一方天地,雖然一點兒都不封閉,卻也能給她一點點安全感。文秀娟面朝牆側著身、把飯盒打開。

裡面有一套針筒,一包酒精棉球,一盒火柴。文秀娟把針頭擰上,取出塊酒精棉球仔細擦過,又划了根火柴燒針頭。鹽水瓶裡面灌了葡萄糖液,她用針筒吸了半管,再慢慢前推排出空氣,直到細細的水柱噴出來。

做完這些準備工作,文秀娟把針筒小心地擱在盒蓋里,捲起左手袖管。

光線太暗了。

文秀姐往外屋方向張望了一眼,姐姐那兒沒動靜,也沒到爸爸回來的時間。她翻身朝外,把左手臂露在燈光下,輕輕拍打臂彎,仔細查看靜脈位置。她的脈絡偏細,白天陽光下還好分辨,現在就不那麼容易。她拍得重了一些,卻又怕聲音被聽見,直到皮膚微微變紅,覺得有把握了,就取過剛用過的那塊棉花,往落針點擦拭。

要去弄點碘酒,她想,那樣會好些。

取來針,對準。

其實不疼的,她對自己說。但還是禁不住咬緊了牙。

針尖進入皮膚,很慢,她的手很穩。

比想像中痛。

插進血管了嗎?她不確定,額上的汗卻滾了下來。

大拇指壓著推柄,開始用力。痛感一直在,似乎不是很正常。然後,她看見入針處的皮膚一點一點鼓了起來。打到血管外面了。

她拔出針,抹了把汗,濕漉漉的,手心也是。用枕巾擦了擦,端詳著臂腕蚊子塊大小的包,她決定再來一次。

只能是同一個手臂,用左手操針她做不來。

重新開始拍打,沒幾下,她覺得血管比先前明顯了,然後消毒,舉針,插入。緊貼著包。這次,她把一管葡萄糖液都打了進去。她出了口氣,顧不得止血,飛快地拆針收進鋁盒裡,下床把盒子和鹽水瓶放回原處,再用那塊酒精棉按了一小會兒針眼,然後把酒精棉和火柴餘燼收進書包的鉛筆盒裡。

明天會容易些,她想,因為有今天的針眼做參照。但這並不好,不能看參照物,也許等針眼多了,要試著用左手打右手,交替著來。大不了多幾個包,消起來很快的。想到這裡,她按了按那個包,有點痛。

把袖管拉下來,又等到汗收了,文秀娟才回到外屋。文秀琳在做習題,瞧了她一眼,沒說啥。文秀娟取了箇舊塑料袋,把鍋里的剩粥倒了進去。

「又去喂貓?」文秀琳問。

「嗯。」

「真想和你一起去,玩玩小貓小狗,它們現在對你特親吧。」文秀琳有點羨慕。

「不過注意點衛生啊,野貓身上有蟲子。跳蚤什麼的,別帶回家裡來。」她補了一句。

「知道啦,我不會亂模的,每次回來我都要洗兩遍手的。」文秀娟答。

「都八點半了,你別去太久。」

「好。」

文秀娟提著塑料袋走出家門。無月,也沒有路燈,只是這光景老街一條條寬窄巷子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卻都是暗的,幽幽黃黃。

文秀娟出了門,走到前面岔口停下,打量過四下無人,就又走回來,幾無聲息。家門前有個露天的水龍頭,水槽邊放了幾盆花,這一小方地兒,也算是她們家佔下的。文秀娟移開最邊上的一盆花,露出壘起的紅磚。她又掀開一塊磚頭,底下是個空洞。她伸手進去,摸了個布袋子出來。

左手布袋,右手塑料袋,文秀娟散步一樣在老街上兜兜轉轉,直到進了條白天也罕見人的死巷子,這才停下來,擱下塑料袋,把布袋打開。

她從布袋裡取出的頭一樣東西是個油紙包,油紙包里藏了副薄薄的醫用橡膠手套。她小心地拎起手套一角,仔細地穿戴上,彷彿這白凈手套有多臟似的。接著她取出個玻璃瓶,擰開蓋子,把裡面的混濁黏液倒在剩粥里,隔著塑料袋用手捏了幾下,好叫它們混在一起。然後,她把瓶子放回布袋裡。那裡頭還有些器具,現在卻暫時不派用處。

文秀娟搗鼓這些的時候,已經有些黑影悄無聲息地聚攏來。多是黃白色的貓,也有黑色的,離得遠些有條落魄的京巴,後頭又有慢慢靠近的,看不清晰。它們三三兩兩,或結夥或獨行,與以往多個夜晚一樣,來到這死巷裡,打算美餐一頓。

幽幽恍恍間許多雙碧綠的眼睛瞅著文秀娟。

這光景,讓她想起剛看過的一部香港恐怖片。她搖搖頭笑起來,蹲下身,把剩粥倒了點出來在跟前。

「吃上一頓飽的,挺不容易吧。這可是熱騰騰,有肉湯的粥呢。如果你們能思考,會說話,是要感激我的吧。你們現在應該就挺喜歡我的吧。但是,實際上,誰又知道呢。過上一陣子,如果你們夠聰明,就會後悔現在吃得這麼歡了。」

有些話,文秀娟是沒有人可說的。哪怕是鈴鐺也不可以。她總要找個地方說說,對貓說,對狗說,總好過憋不住夜裡說夢話,被爸爸姐姐聽去。

「這個世界,看起來的,和實際上的,就是不一樣的。」

「就是不一樣的。」她停了會兒,強調似的,又重複了一遍。

「你們也是吧,看起來很可愛,其實只是天生長成這樣而已,和蜘蛛蜈蚣又有什麼區別,惹到了,還不是一口咬上來,一爪子撓上來。就算看著合眼,看不見的地方,滿身的跳蚤細菌還有寄生蟲。」

一隻黑貓抬起腦袋看了她一眼。

「能聽懂嗎?你可聽不懂,人們總是覺得你們通人性,只是看起來像而已。就像我,這條街除了我姐姐和我爸爸,每個人都喜歡我。又聰明,又刻苦,又懂事,還特別講禮貌。這些天喂你們吃的,總是會有人說我心地好,喜歡小動物。但是,實際上,誰又知道呢。」

地上的粥被舔得乾乾淨淨,文秀娟揮揮手,把戀棧不去的幾隻貓轟走,轉眼新的貓狗又補了上來。她再從塑料袋裡倒出三分之一,這撥吃完,後面還有一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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