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繭

等強力膠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補胎膠皮按上內胎,蓋住那個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頭乒乒乓乓一頓敲打。然後她充了氣把胎沉在水盆里,驗過再沒有冒泡的漏點,便把內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氣門芯,打足了氣。

車主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站在一邊看剛買的《新民晚報》,臉陰著。文秀娟說胎補好啦,他把報紙垂下來,露出臉,問多少錢。文秀娟告訴他一塊錢,他點點頭,把先前那條新聞看完,噓出一口氣,把錢擲進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見了他看的版面,頭條新聞講一個叫路遙的作家死了。

「張師傅,我先回去啦。」文秀娟對正修著另一輛新潮變速車鉸鏈的修車攤攤主說。

「行,錢你自個兒拿。」

文秀娟應了一聲,在水盆里洗了手,從碗里拿了八角錢,背起書包。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幾天就差不多了,別回頭凍糙手。女孩兒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笑笑,低頭瞧瞧自己的一雙手。

走進老街的時候,她笑眯眯和路邊的街坊鄰居們打招呼。一個生面孔額角披血從岔道里衝出來,後面趕著的是強子,老街眾閑散漢子里的一個。強子抄著半塊磚邊追邊罵,生面孔悶頭選。文秀姐靠著牆讓道,坐在小板凳上賣水果的阿文叔卻躲不開,給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強子的磚在臉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裡進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擔追上去。沒一會幾他扛著扁擔吹著口哨走回來,左耳朵上多夾了張捲起來的十塊錢。他瞧見翻倒的竹筐已經扶起來,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邊的文秀娟道謝。

「不用謝的,阿文叔。」文秀娟說,「就是有幾個梨磕到了。」

阿文叔在筐里翻檢了幾下,挑出個傷梨給文秀娟。

文秀娟說謝謝,拿出手絹把梨裹住,放進書包里。

「這是要拿回家給姐姐吃?」阿文叔問。

文秀娟抿著嘴笑。

阿文叔搖頭,又從筐子里拿了兩個給她,「算上你爹一人一個。」

文秀娟說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說你可別罵我。笑了幾聲,他忽地嘆起氣,說你們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當年……文秀娟說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說過好多遍,我要趕著回家啦。

老街不是一條街。圍繞著老街的小徑到底有多少條,文秀娟也說不清楚。仿如一張不停生長的蛛網,不經意間就又多了幾道縱橫。她東轉西折緊著走,又時時緩下步子和人招呼。她人緣好,老街上這樣乖巧無害的人兒可不多,哪怕是小孩子。

文秀娟折進條只能容一個人的巷子,這並不算特別狹小的,再窄一半的都有。頭上開著的窗戶里有說話聲音,然後一隻大海碗遞了出來,對面的窗里伸出只手,把碗接了過去。文秀娟抬頭張了一眼,一個窗戶里說,小娟回來了嘛。另一個窗戶里說,又去修自行車啦,我們家小赤佬要是及你一半就好,他就知道打架,媽了個逼的整天鼻青臉腫滾回來。文秀娟笑著不接話,揮揮手繼續往前走,前面就是家了。

文紅軍蹲在家門口抽煙,看著文秀娟遠遠走過來,掐了煙頭走回屋裡。文秀娟叫了聲爸,他應了一聲,掀開鍋蓋瞧了眼燉著的肉湯。

「差不多了。」守在煤球爐子旁邊的文秀琳說。她總是吃不住煤球爐子的煙,這會兒又在孩,瞧見妹妹走進來,便在煙火氣里笑著招呼。

文秀娟第一件事就是把梨拿出來,說是阿文叔送的,爸一個媽一個姐姐一個。文秀琳說那你呢,文秀娟說我饞呀,路上就吃掉啦。餐桌上另有份薄粥,和肉湯混作一碗涼著。文紅軍像往日一樣三兩口扒完飯,試過粥的溫度,便端到裡屋去,從胃管里餵給包惜娣。文秀娟也放了碗筷,把一顆梨削皮去芯,切成碎丁放在小缸里,用木杵搗得咚咚作響。飯桌上剩了姐姐一個人,緊趕著吃完了,收起碗筷洗好,看著妹妹拿出紗布把梨汁濾到另一個碗里去。

「手洗過沒?」文秀琳問。

「還沒,我記著的。」文秀娟說著去洗了把手,用紗布裹了梨泥,把裡面的殘汁擠出來,抬頭沖文秀琳笑,「阿姐你放心。」

把小半碗梨汁端進裡屋,文紅軍恰好把粥喂好。飼食是個慢活,要有耐心,手要穩,這樣流質進胃裡才不會反上來,包惜娣便少吃苦頭。

「以後這些事我和姐姐來做吧,爸你也不用特意回來一次。」文秀娟接過手,把梨汁慢慢倒進接著胃管的漏斗里。

文紅軍站在一邊瞧著,不置可否。

文秀姐沒等到迴音,也不意外,她爹那麼多年來,每頓飯都趕回來做給媽吃,不知耽誤了多少生意,也早養成習慣,指望不了這一句話就改變。

「再慢點。」文紅軍說,然後把眼角的紗布揭下來扔進垃圾筒。文秀琳要去拿塊乾淨的,文紅軍說不用,貼在臉上太顯眼,看著觸心,客人不願意上車。

這傷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在人民廣場恰巧拉了個回老街的混子,也算是街坊里的一個,小字輩里的小字輩,偏自以為是老江湖。喝了酒開窗吹冷風,在副駕上吐了一褲子,不知抽上了哪根筋生起氣來,讓付車錢的時候推開門晃到駕駛位外面,伸拳頭進來打裂了文紅軍的眼角,還要拖他出來打。文紅軍叫了警察。

老街上的人,招了事誰會找警察,接回去就是,哪怕被干趴下。文紅軍這麼一叫,老街上小一輩人,沒人會再拿正眼瞧他。所以才有阿文吞吞吐吐那半句話。劉文是文紅軍一輩人,知道文紅軍從前是怎麼回事,這才分外唏噓。文紅軍不和人動手,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一個年頭。包惜娣剛嫁進老街的時候,是遠近聞名一枝花。大家都嫉妒文紅軍有這樣的運氣,問她看上文紅軍哪點。包惜娣說,就喜歡他那股子英雄氣概。劉文到現在還記得,包惜娣說這話時眼睛裡的神采,那種打心底里往外冒的崇拜,真是無可救藥。當時他就想,不就是能打架么,老街上誰不會打架,女孩子沒見識,叫文紅軍撿了個大便宜。

文紅軍那時是個公交司機,包惜娣是他的售票員。包惜娣長得水靈,上班第二天就被個二流子摸了屁股,那伙人有三個,文紅軍停了車,把三個人叫下去,把其中兩個打成骨折。文紅軍為這事情停職三個月,還沒等他復職上班,兩個人就好上了。婚禮是年尾辦的,第二年生了文秀琳,第三年生了文秀娟。包情娣有點遺憾,她希望生個兒子,像他爸一樣的男人。

轉折在一九八一年。包惜娣插隊在四川格里坪的大哥急病去世,葉落歸根,她去接骨灰回滬。七月九日凌晨,成昆鐵路發生建國以來最慘痛的火車事故,泥石流沖毀了大渡河上的利子伊達大橋,包惜娣所乘的422次列車直衝進河裡。文紅軍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趕到成都,再轉去漢源,那時候死亡名單還沒公布,他衝進縣人民醫院,一張一張急救病床看過去,他瞧見了包惜娣,跪下大哭,以為祖宗保佑,包惜娣睡在那兒,彷彿什麼傷都沒有受。他不敢吵妻子,在旁邊守了五個小時,直到有個醫生過來,告訴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說不準。那時他才知道一個名詞——植物人。他咆哮著把醫生逼在牆角,告訴他必須讓妻子醒過來,然後被武警架出去。他獃獃在醫院門口坐了很久,又躺倒在馬路上,盯著老天爺看,發誓一定要讓這個女人醒過來。

把包惜娣接回上海,他就想盡辦法托關係,送掉了傳家的二十幾塊袁大頭,轉到了強生公司,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計程車駕駛員,這樣收人可以高一些。那之後,不管碰到什麼事情,他都再沒和人打過架。劉文問過,他說,打不起架了,不敢受傷。劉文想,包惜娣沒嫁錯人。可惜了。

看著包惜娣吃過晚餐,文紅軍啃著梨出車去了。他當計程車司機多掙些錢是為了妻子,每天回來兩次少掙些錢也是為了妻子,對於兩個女兒來說,卻很容易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這種多餘感沒法說給別人聽,別人理解不了,只好自己去承受,去消化。醫生說植物人在家裡那麼多年。還能是這樣的狀態,特別不容易,多數情況下,在家護理過不了五年的。但要讓她醒過來,就只能指望奇蹟了。文紅軍說不是常常看到新聞,說國外哪裡有個十幾二十年的植物人醒過來了,醫生手一攤,說對啊,那是奇蹟。文紅軍笑,一百年發生一回的那叫奇蹟,植物人醒過來,那是有可能的。

文秀琳把梨洗乾淨了,遞給妹妹,說你吃吧,我知道文叔應該就給了三個梨。文秀娟搖搖頭。文秀琳又把梨一切為二,說那我們一人一半吧。文秀娟還是搖頭。文秀琳生氣了,說你不吃我也不吃,要麼把梨扔掉算了。文秀娟看著姐姐模樣,笑起來,說扔掉可對不起文叔,那我就幫姐姐吃掉半個好了。

吃完梨,文秀娟在方桌前面自習,目不斜視。文秀琳把書拿起放下幾次,終於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什麼?」文秀娟說,「沒有啊。」

「小時候的事。」

「沒。」文秀娟抬起頭朝文秀琳笑了笑。文秀琳看著妹妹的笑容,這笑容又純又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