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一個名叫郭慨的男人

柳絮從來沒想到過,三四十隻貓狗聚集在一起會鬧成這樣,簡直像在房裡扔了一億響的連珠鞭炮,翻來覆去地炸。

這是她發起的一個救助遺棄貓狗的公益活動。任何看見網路公告的人都可以來參加,要求帶一份給貓狗的禮物,並和這些小動物玩一會兒,如果能認領回去則更好。從早上到現在,禮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會在救助站待超過半小時,因為實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經有兩隻狗一隻貓被收養,這讓柳絮覺得費心組織這場活動還算值得。

一個矮胖的男人推門進來,初秋漂亮的陽光在玻璃門上一閃,照得柳絮偏過頭去。大金毛在第一時間撲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腦裝要推開,但金毛死抱著他大腿不松爪。他問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給它們吃,然後從塑料袋裡拿出七八根豬大骨往旁邊一扔,所有的狗都沖了過去。他抬起頭,對柳絮笑笑,說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吧。

柳絮剛才就覺得似曾相識,但她被貓狗們弄得腦仁發漲,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我是郭慨。」

爭搶肉骨頭的時候,狗叫聲反倒輕了一些。柳絮聽了個大概,她往前走了兩步,好聽得清楚些,然後她忽然反應了過來,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個精瘦的人,現在看起來比從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體形象全不一樣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

「前幾天,局裡新來個同事。」郭慨起了個頭便停下來,看著柳絮。兩個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獵和狗在旁邊吵個不停,但有一瞬間,他們都感覺到了異樣的安靜。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樣。」郭慨說,「我忽然就想來看看你最近怎麼樣,在網上一搜,就看見了你搞的這個活動。你好嗎?」「還好,挺好的。」柳絮想起從前自己很不愛看見郭慨,但四年沒有見面,再見時那些情緒都沒有了。時光的沙漏里,已經落下去的沙子飛舞起來,閃起舊日的光芒,彷彿要再回到上層似的。

柳絮向同伴打了個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個咖啡館坐下說話。

「你變了很多。」

「是說我胖嗎?這些年吃的多動的少。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柳絮笑笑,沒變嗎,快三十的人,哪能沒變,郭慨現在說起客氣話倒是自然多了,全不像當年的生澀少年。時間之下,沒有人能不變。「當刑警不是應該很累的嗎,怎麼會胖,難道你升職成領導了?」柳絮開了個玩笑。

「啊,不再是刑警了。」郭慨停頓了一下,展開緬懷的笑容,像是對舊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禮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損傷,就不能太累了,領導考慮我已經不適合刑偵崗位,調離了。」

柳絮覺得很尷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醫院,沒料到情況這麼嚴重。喝酒致急性肝損傷並不常見,但一發生就無可挽回,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幾乎就是半殘了。

「啊,我不知道後來居然這樣,真的是……那你現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戶籍警,家那兒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這家串那家,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哈哈。輕鬆得很。」

郭慨語氣溫和,他現在整個人的氣質都是和和氣氣的,活脫脫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做戶籍警真是再合適不過。但柳絮心裡卻一陣悸動,她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那個郭慨,那個小時候在馬路上攔車嚇她的郭慨,那個在弄堂里呼嘯著干架的郭慨,那個戴著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個郭慨,另一個人。因為肝損傷,他不能成為一直以來的那個人了。小時候她覺得讀書最要緊,瞧不上郭慨這樣的壞孩子,現在年歲漸長,卻不這麼想了。關鍵是郭慨那天為什麼會喝那麼多酒,柳絮心裡明鏡似的。

我就是個掃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柳絮這樣想的時候,露出勉強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換個話題,便問:「你結婚了嗎?」

這話一問出口她就後了悔,她在心裡指望著郭慨能說自己已經結婚了,或者有個穩定的照顧他的女朋友。

「沒,一直單著呢。」郭慨說。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你呢,這幾年還好嗎?」郭慨幫她岔開了話題,他體諒得全然不似記憶中的他,這更叫柳絮不好受。

於是柳絮開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貓狗的工作,還去貧困山區支過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時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運動;聊她對心理學的興趣並準備報班考一個心理諮詢師執照;聊她作為一個全職太太的幸福感。

郭慨一開始笑阿呵聽著,但慢慢的,一些細微的小動作讓柳絮感覺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麼事讓他待不住似的。於是柳絮說自己該回去了,她是活動的發起人,離開太久不好,以後常聯繫。郭慨說好。

柳絮上完洗手間回來,郭慨已經把賬結了。

他坐在那兒看她,眼神有些複雜。柳絮等著他一同出門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來,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

「你……還好嗎?」

在救助站里重逢時郭慨就問了聲「你好嗎」,剛才也問過這幾年好不好,現在他又問了第三次。

當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過了嗎。柳絮這樣想著,也準備這樣回答。可是忽然之間,那些話噎在喉中,吐不出來。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還好嗎?」

「我有些失眠。」柳絮說。她開始閃躲郭慨的眼神,但終究還是要碰上,彷彿被一道光照進心裡,但一點都不亮堂,反有種被灼傷的痛苦。「有點失眠。」她又喃喃重複了一句。但為什麼失眠呢,該怎麼說呢,神經衰弱嗎,為什麼會神經衰弱呢,都過得這麼幸福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她說得出口嗎?

「你有事情憋著啊。」郭慨指指她的心口。柳絮被他這麼一指,許許多多的東西剋制不住地從心底里翻起來。她心裡叫著糟糕糟糕,但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自己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這點。

「我有過一個孩子。」柳絮說,「沒人知道,其實我在婚禮那天喝了酒。是我殺了她,這是我的報應。」

她開始談這個孩子的事,開始懺悔,這件事已經在她心裡憋了很久,連費志剛也不知道婚禮時她喝過酒。而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能懷上過。

郭慨只是在旁邊聽著,他知道柳絮只是需要一個樹洞說說話。等柳絮停下來的時候,臉上的眼淚已經幹了。

「現在感覺好多了?」郭慨問。

「謝謝你。」柳絮說,「你真是個好人。」

郭慨苦笑,「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覺得的吧。」

「但你是怎麼看出我不開心的,有那麼明顯嗎?」

「你先前說的那些,公益、運動、心理學。這麼多能調節心情的事情,你每一樣都那麼拚命去做,太辛苦了。我終歸做過刑警,基本素養還剩下一點。」

柳累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這些年我過得很糟糕,並不僅僅因為那個孩子。我以為辭了職待在家裡,一切會慢慢變好,時間會把記憶帶走,把她帶走。你知道那時我為什麼辭職嗎?」

「聽說……是出了醫療事故,因為暈血?」

柳絮搖搖頭,「記得我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摔進屍池住院,你來看我的事嗎?」

「當然記得。」

又是長長的沉默。然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陰影一步步迫近,就快要把她吞噬。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但這代價實在太過流重,四年前的醫療事故是報應,和父親決裂是報應,小孩流產也是報應,柳絮甚至有預感,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孩子了,自己這樣一個坐視好友被毒殺的人,是不配當母親的。然而她終究是渴望有一個人能安慰自己的,在心底里,柳絮隱約曉得,對面這個男人,大概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在知曉了全部事情之後,不會指責她的人。

「那時我應該對你說的。如果說了,事情應該會不同。」

於是柳絮開始說文秀娟的事。她打開了那個閥門,陰寒的氣息從心底的黑洞中吹出來,讓她一陣一陣地發冷,說到後來,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她的神情讓郭慨為她擔心,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讓他覺得自己無法溫暖她。柳絮的手被包裹住的時候,心頭跳了一下,她知道郭慨並沒有別的意思,甚至她覺得手被這樣握住,心裡多少安定了一些。

但這總歸不合適。

可是抽出來又顯得不禮貌了,或許再稍稍停留一會兒。她有多少時間沒感覺到安定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這讓她有些依戀。柳絮想到了費志剛,臉燒起來,這是因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知道了,才會有的特殊情緒吧,並不意味著別的,只是情緒宣洩後的副作用,柳絮用她僅有的一點點心理學知識胡亂分析著。

郭慨鬆開了手。

「交給我吧。」他說。

「啊?」

「我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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