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選擇

痛,眼睛還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皮打磨過又刷了辣椒粉一樣。所以柳絮知道自己還活著。

眼睛沒法全睜開,般澀,但眼淚出不來,幹得難受。看出去是模糊的,能分辨出在病房裡。

病床邊有個人靠著椅背在睡覺。

「媽。」柳絮喊,然後發現聲音啞得不成調,本來就痛的喉噓更是雪上加霜。

她這聲喊比氣流聲大不了多少,卻足夠讓淺睡中的馮蘭醒過來。

馮蘭握住柳絮的手就開始哭,說絮絮你醒啦,沒事的你別動別說話,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柳絮一聽這話心就沉下去,電視劇里得了絕症的姑娘媽都這麼說。馮蘭奔出去叫來了醫生,醫生說的話就開始聽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柳絮頭腦清醒了很多。沒有白讀醫學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確沒事。被人及時從屍池裡救了出來,住院是因為福爾馬林。皮膚可以接觸福爾馬林,但嗆進去就會灼傷口鼻黏膜,氣管食管的痛就是這麼來的。幸好她及時閉了眼睛,視網膜沒被燒到,也沒有大口把福爾馬林吞進肚裡。

她在近十五個小時後才醒,這讓醫生略有些擔心,因為福爾馬林並沒有讓人昏睡的作用。醒過來之後做了通檢查,沒什麼其他問題,就住在醫院裡掛水,等灼傷的內黏膜慢慢恢複。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會有近乎驚厥的反應,手腳發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閉眼就做夢,夢到自己再進屍池,然後驚醒,一遇又一遍。那晚最後的記憶是被一其屍體拉向深淵,現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來的一刻。

「你又想了,別想了,吃點香蕉。」費志剛說。跳進屍池救人的時候,他也不免嗆到少量福爾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醫院住了一天。他的聲音聽起來和慣常有些不同,更粗犧些,顯然聲帶的損傷還未全好。

幾段插了牙籤的香蕉盛在盤裡遞過來。柳絮接過的時候掃見床邊的那袋蘋果,這是早上柳志勇買的,但實際上,柳絮現在的嗓子還沒法吃蘋果這麼硬的東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柳絮想。她吃著香蕉沒有回應,神情已經放鬆下來。

費志剛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著余秋雨的《山居筆記》,厚厚的一本,輾轉從中國台灣寄來的,這幾天他總是捧在手裡,也沒翻動多少頁。柳絮被他從題夢裡拉出來,但眉頭依然微凝,有著楚楚的美。她時時這樣,便也時時引得費志剛的視線從書頁上滑開。

床尾到床頭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離,又足夠接近。馮蘭看起來挺喜歡這個斯文白凈救了女兒的男孩子,常會給他們單獨的時間。後來柳絮甚至懷疑這兩個人協調好了,交錯著來。當然單獨不是說房間里真的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柳絮住的是和生醫院雙人幹部病房,院方照顧委培班學生特別安排的,鄰床躺著個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歲的女人。

所以柳絮會琢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媽心底里到底對柳志勇是什麼樣的感情。因為從各個方面來說,費志剛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沒有後悔這段婚姻,難道不應該更喜歡郭慨這樣的男孩嗎?

醫學院的傳說無疑要多一宗了,一個女孩夜裡跌進屍池本就是件詭異恐飾的事情,不知以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柳絮沒有隱瞞她收到的那條尋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話。面對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詢問,費志剛進行了一些補充。他拿著柳累的傘追出松樹林,遠遠望見了柳絮在解剖樓門口大燈下一閃而過的身影。他跟進樓里,順著地上的足跡到了屍池外,但在大常里另有一串不同的濕腳印。而兩扇鋼門的拉手中,赫然橫插著一根粗樹枝。還沒等他細琢磨那串新的腳印,就聽見門裡面傳出尖叫聲,急忙拔了樹枝衝進去。

這聽上去是一宗險些造成嚴重後果的惡作劇。金浩良拍著胸脯說會嚴查,如果是本班學生立刻開除。但說這話的時候,那根被費志剛隨手扔掉的樹枝已經不見了,第三個人的腳印也被清理破壞掉了。而那腳印到底是什麼樣的,費志剛回憶不出來,畢竟沒經過專業訓練又只是匆匆一警。金潛良盯著問腳印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費志剛說尺碼不大,但實在記憶模糊,也保不準。於是就只能去查誰拿鑰匙開了大鋼門的鎖,但柳絮對此不抱一點希望,憑金浩良是查不到那個人的。

這是件蹊蹺事,然而同學們陸陸續續來看她的時候,都沒有追問其中的隱情。柳絮覺得自己在同學的心中,變成了一個行為怪誕的瘋子,誰都不想卷進她的秘密里。如果沒有報警那回事,情形會有所不同,但現在,她和這個班的隔閥,也許再難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問她是怎麼回事。可是柳絮竟有些怕看見她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不願在她那日趨變形的臉上多作停留。那晚給她留下最深切創傷,反反覆覆在服夢裡出現的,正是沉入屍池時,看見的那一張張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臉孔。

文秀娟發覺了柳絮的閃躲,便不再問了。費志剛是最有資格追問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時候問過,見柳絮欲語還休的為難,就主動岔開了話題,自此再沒提過一句。也許他在等著自己主動告訴他吧,柳絮想。但是會有那一天嗎?自己現在只想把一切埋起來,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見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跟夢與骶夢之間,柳絮把那晚幻聽幻視的原因還原了出來。是的,一切都是幻覺,自始至終,屍池裡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看不見的孩童,沒有似緩似急的腳步聲,沒有屍池中央翻過身來的女屍。這一切的源頭,是屍池鋼門的把手。沒有取樣化驗,沒有其他證據,但柳絮覺得就是。握把手的時候,上面是濕的,那井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藥物很多,最常見的是乙醚,在醫學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強烈的福爾馬林味會遮蓋掉其他氣味,這樣就難以及時分辨警覺。吸人致幻劑後進入屍池,恐怖的氛圍必然會產生可怕的幻覺,即便乙醚沒能發揮作用,用樹枝鎖了鋼門把柳絮困上個把小時甚至一整晚,也足夠把她嚇破膽。這就是那個人計畫的終極警告。

柳絮不僅如人所料地聞了手,還在進門後長時間用這隻手捂鼻子。幻覺迅速產生,並且把她逼上了屍池。原本還不至於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暈血。

柳絮是因為暈血才被逼考醫學院的。馮蘭說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債落在女兒身上。柳志勇說屁,老子第一次見子彈把人腦漿爆出來也恨不得吐到小舌頭都翻出來,後來呢,連副腦袋就在旁邊被打爆,糊了我半張臉,一樣往前沖。這是見識太少鍛煉不夠,我柳志勇生了個暈血的女兒,說出去是個笑話,得治。部隊里練兵,怕什麼就拿什麼治你,柳志勇把這一套用在女兒身上。

進入醫學院之前,柳絮想到面臨的一切,覺得將是場無比酷烈的折磨。但這折磨的確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課上的變化。柳絮開始相信這樣慢慢進展下去,終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能站上手術台的合格醫生。可是從在解剖教室里勉強應對一具屍體,到在屍池裡與上百具屍體為伍之間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覺得自己被摧毀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腦子裡就會生出一根刺來,蟄得她忙不迭地掉過頭去。

翻頁聲。這來自床尾的細碎聲響,有著讓柳絮沉靜下來的力量。

「你逃好幾次課了吧。」柳絮說。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醫院的,現在只是多歇兩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費志剛放下書,看著柳絮,笑了笑。

柳絮很少像這樣主動開口,其實這兩天,他們並沒說什麼話,甚至費志剛和馮蘭之間的寒暗,要比和柳絮說話更多。絕大多數時候兩個人是沉默著的。但這沉默並不令柳絮尷尬,好像被費志剛救了之後,兩人之間就有了某種聯繫。這是柳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她聽著費志剛翻書,那聲音里有股子暖意,在這寒冷天氣里,仍一縷一縷傳進心裡。

「你和司靈吵架了?」柳絮終於問出這句話。同寢室友一起來探望的時候,司靈沒掩飾自己的心情,她表現得像是被裹挾來的,說著不成不淡的寬慰話,滿臉不情不願。在那之後司靈沒再出現過,放任費志剛每天坐在床尾看書,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費志剛說了意料中的話,「那晚在亭子里的時候,她就說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類的話。但是我覺得她對你說的那些的確過分了,有點擔心,就還是追出來了。」

「那是氣話,其實她還在等著和你和解的吧。」

費志剛一時沒有說話,柳絮的手在被子里擰著床單。

「她一直覺得我有點喜歡你,所以才會說這麼針對你的話。我既然追出來了,就……沒想著還能挽回。」

柳絮慢慢鬆開手,心裡卻有充實的感覺。

「你還得在醫院住一陣呢,要不這段時間拉下的課,我給你補吧?」費志剛的表情略有些緊張。

柳絮想說不用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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