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毒殺

這是她確認同學裡藏有一個謀殺者之前三十三小時。

每個人都是座沙漏,時間從出生那刻開始往柳絮閉著眼,眼前有流火般的光暈。她明白外流,至死去那刻流盡。

柳絮會數沙子,她知道現在是凌晨一點三十分,誤差不超過十分鐘。這是前軍人柳志勇對女幾十多年半軍事化訓練的結果。這樣你就能知道人生苦短,要爭朝夕,他對女兒說。可是我每時每刻都覺得,時日無多,時日無多,柳絮在心裡回答。

是感光細胞在隨機放電。或者是幻覺,她想。

柳絮閉著眼,眼前有流火般的光暈。她明白是感光細胞在隨機放電。或者是幻覺,她想。人人都有精神問題,或多或少。

光暈遊動出一張人臉,焦黃麵皮,眼窩深陷得彷彿眼珠不存在。當然存在,這對蜷縮著堅持沒有腐爛的眼珠躲在眼皮後面旁觀,瞧著柳絮一刀從頸子捅進去。事情已經過了幾天,但這一刀清晰如故,輕薄的刀鋒沒入皮里,沒入脂肪和肌肉里,刀柄粘在右手掌心,無法擺脫。

柳絮從這似睡非睡的淺夢中掙扎出來,黑暗裡張開眼睛。死人臉孔在床帳里隱隱綽綽徘徊了一會兒,煙霧般散去。

一點三十五分。

屋裡物件模糊的輪廓在床帳布幔的縫隙間慢慢浮現。這時她聽見了那個聲響。

略吱……略吱……喀吱……喀吱,持續,細密,像有扇門正被緩緩推開。聲音並不遙遠,甚至就在耳邊。

柳絮感覺到了床的搖動。床帳波浪般緩緩起伏,在浪的源頭,現出兩條黑影,從上至下,靜靜掛在帳外。響動停了。

柳絮動不了。她全身上下每塊肌肉都是僵硬的,連聲帶都似被凍結,張開嘴叫不出聲音,恐懼如水將她淹沒。

窒息的感覺維持了幾秒鐘,然後心臟又開始跳動,泵出大量血液,辣得她臉孔發燙。她總算意識到,黑影是睡在上鋪的文秀娟的雙腿。

汗這時才從毛孔中傾瀉而出。

寢室里仍然寂寂無聲,兩條腿垂了一會兒,又搖晃著縮了回去。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柳絮不慌了,她明白是文秀娟在爬下來。

這是上海醫學院和生醫院委培班的女生寢室。時值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這個班已經三年級,但柳絮加入還不到四個月。

三個多月,足夠她熟悉所有同學。因為連她在內,一共就十二個。五個男生,七個女生,兩間寢室。

聲音停息,文秀娟已經從上鋪爬下來了。柳絮也被勾起尿意,但隨即覺得不對勁,文秀娟並沒有出門,只是在床前站著。

柳絮開始疑惑的時候,文秀娟動了。

她在床鋪和寢室中央的長條桌子之間慢慢挪動,沒有碰到任何東西,也沒有腳步聲,無聲無息,恍如鬼魂。她沒穿鞋嗎?

十一月的天氣,光著腳走在水泥地上。柳絮想一想就覺得冷,渾身冷。

房間里有微光,那是自薄窗帘後滲進來的幽冷月色,也許還從房門上方兩塊毛玻璃處,混進了些門外走道拐角處的慘白燈光。柳絮已經適應了黑暗,那一團代表文秀娟的黑影變得有輪廓起來,漸漸能分辨出她的沒色睡衣。柳絮記得睡衣上有豎條紋,像病號服。

文秀娟走到了長桌末端,房門就在一步之外。她沒有停下,繞往長桌的另一邊,站在了司靈的床前。

司靈睡在進門右手邊的第一個下鋪,上鋪放了些雜物。柳絮希望她已經睡熟,否則要是看見半夜裡,床帳外立了個黑影子,會嚇出毛病。

是夢遊?

柳絮沒能繼承柳志勇的膽量。儘管整個班裡,文秀娟是她最合得來,也最欽佩的人,但此時此刻,看著黑夜裡的這幕,心中還是恐懼。

心跳聲砸在耳膜上,嗵,嗵,嗵,嗵。

文秀娟緩緩拉開了司靈的床帳。

司靈是不和文秀娟說話的,至少柳絮沒見過。她是班裡最愛打扮的女孩,也確實有資本,老實說,她幾乎和文秀娟一樣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錯,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大家注目的焦點。只是很可惜,有了一個文秀娟。

柳絮從來不覺得,文秀娟是在努力要壓過司靈。她並沒有想和誰比,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氣質,與生俱來的才華。她從不提自己具體的家世,但流露出的隻言片語,和雍容沉凝的氣度。足以讓人確信她出自一個比司靈有底蘊得多的家庭;她從不刻意打扮,也不穿標牌顯著的服飾。時常一身裁剪妥帖的素色,走到哪裡卻都有光芒;她溫和守禮,又多才多藝,蕭和口琴都吹得極好,歌聲也動聽,而這一切都沒有妨礙她出色的學習成績,任何一個科目,她都是第一名。這樣一個人,讓同為女性的柳絮,只想與她親近,生不出一點要爭鋒的念頭。司靈是想爭的,但梧桐怎麼能和風凰爭,江河怎麼能和大海爭呢。柳絮才加入這個班,不知道司靈曾經和文秀娟有過怎樣的矛盾,以至於都不說話了。但那無疑是司靈的格局問題,文秀娟有時還是會試著問候,即便每次都毫無反應,也不以為件。現在,這糊魂一樣站在司靈床前的,真是文秀娟嗎?

文秀娟右手捻著床帳,上半身慢慢俯下。柳絮看著她一點點折下腰去,直到不見了頭。這樣的黑暗裡,想看清楚別人的臉,要貼得很近。

整整四分鐘,柳絮的眼裡,文秀娟只剩下半截身子。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各種各樣的猜測在柳絮腦海深處交錯,它們竊竊私語,糾結纏繞,令她在恐懼里越陷越深。印象里的文秀娟和眼前的黑影有著截然不同的氣息,她無法理解,難以接受。

是夢遊吧。

文秀娟的上半身重新出現,她直起了腰,把司靈的床帳拉好。

夢遊的人,是想不到把床帳拉好的。

不一定,夢遊時什麼都做得出來,包括殺人。柳絮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住了。文秀娟無聲地消失在柳絮的視野里。她沒有返身走回來,而是繼續向前,沒入了被柳絮床帳遮擋住的區域,前面是戰雯雯和趙芹的床鋪,戰雯雯睡下鋪,趙芹睡上鋪。經過那裡,再從長桌的另一端繞回來,是劉小悠和夏疏璃的床鋪,然後,就是柳絮和文秀娟的上下鋪子了。四個床架,八張床,七個人。

窸窸窣窣,很輕,幾近若有若無。如果不是剛聽過,柳絮不會明白那是什麼聲音。

是輕而緩地拉動床帳的聲音。

文秀姐拉開了另一個人的床帳,是戰雯雯,還是趙芹?柳絮無從分辨。

三四分鐘後,相同的聲音響起,隨即又響起。柳絮在心裡默數著,拉起床帳,拉開床帳……

並不僅僅是司靈,而是這間房裡每一個人。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每一個人,所以,也包括自己。

她會來看自己的。柳絮終於意識到這點。她想翻個身,背朝外,但又不敢動,怕發出聲音。

柳絮閉起眼睛,努力讓臉孔安詳,就像真入眠時那樣。但天知道自己的臉是什麼模樣,兩邊臉頰上的肌肉緊張地開始酸痛了。

數著時間,文秀娟該來了。

自己的表情對嗎,一眼就能看出在裝睡吧,兩頰是不是已經抽搐了,索性睜開眼睛問個清楚吧,我們是朋友呀,怕什麼呢?

真的怕,不敢。沒用的丫頭,爸爸說得一點都沒錯。

聽見聲音了。不是在自己床前,不是拉床帳的聲音,更響,在稍遠處,靠近門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叮。」

清脆的碰撞聲。其實很輕,卻驚心動魄的響。柳絮睜開眼,看見文秀娟背對著她,站在門邊的柜子前面,肩膀微微聳動。

她不敢再看,重新把眼睛閉上。過了兩分鐘,聲音停了,她感覺到,文秀娟在走回來。

柳絮的床帳被拉開了。

柳絮臉上的肌肉不抽搐了,麵皮冰涼冰涼。

她聽見呼吸聲,不是自己的。柳絮拚命地讓自己鎮定,害怕眼球會情不自禁地動起來,那樣隔著眼皮是能著出來的。

想點別的想點別的。想文秀娟站在陽光里,健朗地微笑時的模樣;想她熱心地跑前跑後,張羅著幫自己換寢室的模樣。這張下鋪,就是她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讓出來的,而一貫唯唯諾諾的自己居然就接受了。這樣一個散發著暖暖光芒的人,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一根頭髮無聲地脫落,掉在柳絮臉上,從左邊面頰橫掛過嘴唇。柳絮的鼻息噴在這根長發上,它顫了顫,隨後被兩根手指捏住末梢拎起。

風從嘴唇里吹出來,頭髮就不見了。

柳絮已經僵住了。不要尖叫,不要發抖,不要。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褐色的細弱的枯發。柳絮近來時常看見文秀娟在早晨梳完頭,花很長時間把纏統在梳齒上的落髮去掉,而幾個月前,那頭髮還是烏黑光亮的。伴隨著頭髮一起乾涸下來的是她整個人,當然,這說的是感覺,實際上,文秀娟近來還胖了些……或者說,是浮腫。文秀娟不如從前那麼漂亮了,她的身體像在某處戳開了個小孔,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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