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魚 十、真相

此後的一段日子裡,我一直處在一種虛實難分的狀態中。我始終無法接受那天在科凌大廈發生的一切。我認為那些都不是真的,那隻不過是一個夢。我期待著有一天能從夢中醒來。

我家中仍然保留著一盒錄像帶,裡面記錄了彭輝換妝易容時的情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些畫面,彭輝的形象在很短的時間內不斷地變幻著。看的次數太多了以後,有時我會突然犯起了迷糊:這其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每天,我都會去那個迪廳,去那個排檔。我靜靜地坐著,感受著彭輝殘留的氣息。我總是幻想著彭輝又會出現在我面前,或者時光突然倒回到我們原先相見的那個時刻。

度過了雨季,這個城市開始進入陽光明媚的初夏時分。隨著空氣中那種潮濕的氣息漸漸淡去,殘酷的現實開始擊碎我的幻想,向我步步逼近。兩周後的一個夜晚,我坐在城市廣場那張熟悉的桌前,桌上擺著小龍蝦和兩瓶啤酒,而我每次只會喝完其中的一瓶。

啤酒很涼,我正在慢慢地喝著,忽然眼前閃過一抹紅色,有人把一支玫瑰花遞到了我的桌前。

我驀地抬起頭,那個賣花的小姑娘正站在我的身旁,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對著我不住地打量著。

「姐姐,這朵花送給你的。」她甜甜地說道。

那熟悉的紅色勾起了我的回憶,我接過花兒,在手中緊緊地握著,花刺扎在我的手心,傳來一陣銳痛。我攤開手,一滴殷紅的鮮血正從我的掌心緩緩滲出。

我的鼻子一酸,黯然說道:「我沒在做夢,是嗎?」

小姑娘有些茫然地看了我片刻,然後她拿起我的手,幫我擦去那滴鮮血,問我:「姐姐,你很傷心嗎?是不是因為他離開你了?」

小姑娘的話像錐子一樣扎在了我的心口,是的,他離開我了。這是事實,已經發生的事實,我必須接受的事實!

「他是一個好人。姐姐,你應該去把他找回來。」小姑娘看著我認真地說道。

把他找回來?可是,我該去哪裡找他呢?突然間,我的心念一動,想到了一個地方。我想,不管他漂泊到何方,他的心,他的靈魂,終究是屬於那裡的。

我向領導請了一個月的長假,然後我收拾行囊,來到了東海的海邊。

彭輝說過要帶我來東海看箭魚,如果他還記得自己的話,他應該來這裡等我的。

我坐在海邊等待著,一坐就是一天。在這期間,我常常會閉上眼睛,傾聽海浪的聲音,我覺得他會通過大海向我說些什麼,我也有太多的疑問需要他給我解答。

在我獨自呆在海邊的第八天傍晚,一個男人踩著落日的餘暉來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出現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的同事告訴我你在這裡。」張雨站在我的身邊,遠眺著遼闊的大海。看得出來,他此刻的心情也像那潮水般起伏難平。

我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於是淡淡地問了句:「你也喜歡大海嗎?」

「不,我更喜歡巍峨的山峰。不過,他很喜歡海。」張雨停頓了片刻,轉頭看著我,「你也喜歡,是吧?所以,你會一直想著他?」

我迎著海風,沉默不語。

張雨突然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和你一樣,註定這輩子也無法忘記他。」

我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我們換個地方聊吧。我有很多話憋在心裡,也許只能對你說了。」張雨指指海灘上的一排小木屋,「那裡有個茶館,去坐坐嗎?」

我點點頭,我們倆一前一後,向著那茶館走去。

茶館臨海而建,透過牆上的小木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不遠處漸漲漸高的潮水。我們臨窗而坐,各要了一杯淡淡的綠茶。

我用雙手捧著茶杯,目光看向窗外,緘口不語。

又是張雨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些討厭我?」

「不。」我搖搖頭,「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你打死了他,但你的目的又是為了救我。」

「如果那天不是他對你生命構成威脅,我是絕對不會開槍的。」

我輕輕啜了一口茶,然後苦笑了一下:「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傻,可每天夜裡我都會想起他最後看我的眼神,那眼神使我直到現在仍然相信,他不會傷害我的,那不是他的本意。」

張雨沉吟片刻,突然問道:「你了解他嗎?」

「了解?我也說不清楚。」我有些迷茫地搖搖頭,「我似乎能看到他的內心,可他做的每件事又總是出乎我的意料。」

張雨似乎很理解我的話,他沖我攤了攤手:「別說是你,我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可還猜不透他下步會做些什麼。」

「你們?二十年的朋友?」我驀然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

「他從沒跟你說過嗎?」張雨也顯得有些奇怪,「我們倆曾是最好的朋友。」

「那你們……是不是喜歡同一個女孩?」我愕然問道。看起來,整個故事要遠比我現在所知道的複雜得多。

「是的。」張雨坦然承認,「那個女孩叫姜小藝,她現在是我的妻子。彭輝搶賭場,搶賑災款,其實都是為了她。」

我苦笑著搖搖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傻,原來每個人都有那麼多事情在瞞著我。

「是這樣。半年前,我妻子患上了尿毒症,必須換腎才有生存的希望。經過多方聯繫,市人民醫院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腎源。我必須在一個月內湊夠手術費用,否則腎源就得讓給別人。可昂貴的住院治療費早已把我們倆的積蓄花得所剩無幾,這筆手術費對我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

聽到這裡,我略微理出了一些頭緒,試探著問:「那你……是差十五萬元?」

「不錯。」張雨點點頭,「就像命中注定一樣,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彭輝回到了雨城。我和他背著小藝見了面。在得知我們夫妻倆的處境後,彭輝當即表示,他會想方法幫助我們。對他的好意我當時並沒有拒絕,甚至還很感激。要知道,我們倆雖然在處事態度上有很大的分歧,但卻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即使後來小藝放棄他而選擇了我,這一點也從來沒有變過。只是我沒想到,他會用那樣的一種方式來幫我。」

「什麼方式?」我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但還不是特別明白。

「三天後,我收到了彭輝寄來的匯款單,十五萬元。」張雨繼續說道,「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小藝,就接到了局裡的電話,讓我去處理一起搶劫案。這案子對我來說簡直太簡單了。我一聽胖哥等人描述作案者的舉止語態,心裡就明白了五六分,再加上大家都看到了他左手上的那條傷疤,我更加確鑿無疑了:彭輝給我寄的,居然是搶劫得來的贓款。」

「可他搶的都是一幫賭徒的錢啊。」我忍不住幫彭輝分辯了一句。

「那也不行!這是法律,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觸犯它。」張雨用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不過隨即他又嘆了口氣,換了另外一種口吻:「其實我也考慮到了這些因素,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就親手抓他歸案了。那天上午我去找你,其實只是想知道你對那起劫案究竟了解多少。你的態度讓我很詫異,不過也讓我放了心,至少從你口中不會透露出彭輝的身份和行蹤。」

「原來是這樣。」我回憶當時的情形,前後印證,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不過我立刻又拋出了一個疑問:「可那筆錢怎麼又被彭輝寄到了抗洪賑災辦公室呢?」

「把錢寄往抗洪賑災辦公室的人是我,可我署的是彭輝的名字。」張雨向我解釋,「那筆錢我肯定是不能動的,我想來想去,最後想出了這麼個辦法。既給這筆錢找到了很好的歸宿,而且如果以後彭輝歸案,這也給他創造了一個可以酌情減刑的情節。」

我發出一聲自嘲的苦笑:「我全給搞擰了。如果不是我自作聰明,在火車站截住了彭輝,那他早已離開了雨城,以後的事情也都不會發生了。」

「是這樣。」張雨無聲地嘆息著,「不過那也不能怪你。很多事,呵,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命運。後來,彭輝怒氣沖沖地來找我,我們倆之間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我點點頭,這些都是可以想像的。以彭輝的智商,他在飯館一看到那條新聞,肯定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見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化為烏有,換作我,也同樣會怒不可遏的。

「那天晚上,彭輝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混蛋,罵我自私。說我為了維護自己所謂的正義感,卻置小藝的生命於不顧。等他摔門離去後,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到底是不是混蛋?是不是自私?」張雨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後接著說道:「後來我想明白了。歸根結底我們倆不是同一類人。彭輝一向我行我素,只要他認為對,就沒有什麼規矩能束縛住他。而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有必須堅守的原則。我們雖然是最好的朋友,卻永遠無法相互理解。」

我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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