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魚 九、訣別

賑災晚會進行的日子終於到來了。這是我和彭輝相處的最後一天,回憶那天的經歷總是讓人痛苦的,但我無從迴避。當天早晨,連續下了一個多月的雨終於停歇了,似乎所有的事情註定都要在這一天走向各自的結局。

下午,我來到彭輝所住的賓館。與以往不同,彭輝早早便坐在大堂里等著我了。看到我之後,他沖我打了個招呼,迎上前來。

他紅著眼睛,精神狀態看起來不是很好。而且我注意到在他的鼻樑下方有一小塊淤青。

「你這是怎麼了?」我指指他的鼻子,關切地問道。

「昨天喝得有點多,上樓的時候摔的。」彭輝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看你,都什麼時候了,也不小心點。」我嗔怪著說,「回頭得讓化妝師幫你遮掩一下。」

「我出場是安排在八點半吧?」

「是,不過我們得盡量早去,萬一有個什麼變故呢?」

「嗯。」彭輝點點頭,沖著總台旁站著的一個服務員招了招手。

服務員走上前,很有禮貌地詢問:「先生,您有什麼事情嗎?」

彭輝一字一句,非常鄭重地吩咐:「今天晚上八點鐘的時候,幫我打掃一下406房間。」

「好的。」

「記好了,八點鐘,406房間。」彭輝又強調了一遍。

「放心吧,先生,我們不會弄錯的。」

「好了,今天怎麼那麼關心起你的房間來。」我有些不耐煩地催促,「我們出發吧。」

彭輝看了看大堂內的掛鐘,時間顯示是下午四點。

「我想先去一個地方,來回不用一個小時,還來得及吧?」他看著我問道。

「時間倒是來得及,不過,非得現在去嗎?」

「既然來得及,那就走吧。」說著,彭輝已經向著賓館外走去,根本不給我繼續商量的機會。

「你到底要去哪兒啊?」我跟在他身後,無奈地追問著。

他的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雨城市人民醫院。」

二十分鐘後,我們來到了雨城市人民醫院的住院部。根據彭輝的指引,我把車停在了一幢白色的病房樓下。彭輝並不下車,只是透過車窗靜靜地注視著三樓的一間病房後窗。我問他到底想幹什麼,他也不回答。

大約過了十分鐘,彭輝的目光突然閃動了一下。我向著三樓看過去,只見原本遮住的窗帘被慢慢拉開了,一個身著病服的女子出現在窗前。

那女子容貌秀美,皮膚白皙,只是略顯得有些憔悴。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著,此時正好有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映了過來,使她臉龐上看起來像是泛起了一絲紅暈。

彭輝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女子,神情凄然。我忽然明白了什麼,心中一酸,問:「是她?」

彭輝點點頭,目光卻捨不得從那女子身上挪開半分。直到片刻後,那女子離開了窗前,他才嘆了口氣,轉頭對我說:「走吧。」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語氣中的那種留戀和不舍讓我嫉妒得心痛。在那一刻,我多麼希望我能和病房中的女子易地相處,只要彭輝能用同樣的眼神看我一分鐘,即使她所得的是無法醫治的絕症,我也會願意。

那個女子的出現使我的精神在隨後的很長時間內都有些惘然。到了演出現場之後,我獨自坐在後台的一個角落內發著呆。

「哎哎,孟婷!小彭呢?快把他找來,該到位了啊!」導演一嗓門把我的思緒拽了回來。我環顧了一下,發現彭輝此時並不在準備間內。不遠處,禮儀小姐們已經到位,工作人員正在把賑災款分裝到各個紅紙袋中。

我連忙四處尋找彭輝的身影。還好,沒費多大力氣,我就發現了他。他正一個人站在走廊窗前,像昨天一樣看著外面的世界發獃。

我走過去,輕輕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哎,想什麼呢,快上場了,該進去準備準備了。」

彭輝轉過頭,突然很誠摯地對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麼?」我有些不解地問道。

彭輝卻無視我的疑惑,繼續說著一些讓我無法理解的話:「你會原諒我的,是嗎?而且我知道,你肯定也會理解我的。」

我尷尬而又忐忑地搖著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彭輝看著我的眼睛,言語中透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感情:「孟婷,我和你之間有種奇特的感覺。你知道嗎,和我相處了二十年的好朋友無法理解我,我最愛的人也無法理解我。我們只相處了十多天,但我卻堅信,你會是那個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只可惜我們認識得太晚,而命運留給我們的時間又是這麼短暫。」

聽了他的這番話語,我也禁不住有些動容。我咬了咬嘴唇,問道:「如果你先認識我,你也會像對她那樣對我嗎?」

彭輝默然笑了笑,看來,這又是一個他想迴避的問題。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進去吧。」他率先挪動了腳步,向著準備間走去。

當我們倆進入準備間的時候,禮儀小姐們已經各自端著賑災款,在後台排成了一隊。導演一看見我們,便火急火燎地招呼著:「哎喲,你們可真不著急,快,還有十分鐘就該上台了。」

彭輝走過去,排在了禮儀小姐的身後。其間,他曾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著很多東西,但我卻無法一一解讀。這一眼之後,他便垂下頭去,長時間地盯著自己左手腕上的手錶。

他看手錶的目光是那麼專註,多少與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和諧。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中指正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錶盤。忽然,他的神情變得凝重,手指也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對這一幕,我感覺有些似曾相識。我的大腦飛速地旋轉著,當我終於在記憶中找到與其匹配的場景時,我幾乎忍不住就要驚呼出聲!

然而我已經晚了。伴隨著彭輝的中指最後一次落下,整個大廈的燈光在剎那間全滅了,所有的人都陷入到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中。

我聽見廣場的觀眾席中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噓聲。隨即導演焦急的嗓音在我身邊不遠處響起:「怎麼回事這是?」

「別亂別亂!」準備間內的一名工作人員竭力安撫著大家的情緒,「可能是意外故障,會有備用照明系統的,馬上就能恢複正常!」

果然,沒過多久,大廈內的應急照明燈便陸續亮了起來,擺脫了黑暗世界,眾人的情緒剛剛有所穩定,耳邊突然又響起了禮儀小姐驚慌失措的聲音:「錢呢?」

「錢不見了!」

我像在場的所有人一樣,茫然地看著禮儀小姐們手中的托盤,那些托盤空空如也,裝有賑災款的紅紙袋早已不翼而飛!

片刻後,我略微恢複了理智,目光四下搜尋了一圈,不出我所料,彭輝已消失無蹤。我心中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可那種猜測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突然間,我回想起昨天彭輝在走廊里盲眼摸尋消防通道的情形,幾乎沒做任何停留,我撒腿衝出了準備間,沿著消防通道向樓下追去。

在路上,我的情緒已經失控,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流著。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追上彭輝,也不知道追上後能做些什麼,我只想能夠再見到他,當著他的面問個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消防通道的盡頭是大廈的地下貨艙。當我從通道口衝出時,我看到了彭輝。他正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貨艙中央,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彭輝!」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然後停下腳步,剛才的那段衝刺已經耗盡了我全部的體力,我站在離他十多米遠的地方,氣喘吁吁,但雙眼卻一直死死地盯著他。

彭輝轉過頭來,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他的肩上背著那個黑色的提包,提包內鼓鼓囊囊,就像那天從迪廳跑出時一樣。

「你別走!」追上了彭輝,我略微恢複了一些理智,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質問他,「你包里裝的是什麼?!」

彭輝看起來比我冷靜得多,他甚至轉身向我走近了兩步,坦然說道:「錢。我需要這些錢。」

彭輝的回答驗證了我的猜測,這結果像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頭。我的淚水再一次沒有出息地奪眶而出:「你早就設計好的?你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

彭輝在離我四五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我的眼睛,我也死死地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片刻的沉默後,彭輝終於點了點頭,告訴我:「是的。」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胸口如同壓上了重重的石頭,幾乎令我窒息!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怎麼可能,他怎麼會這麼做?!突然間,我意識到什麼,嘶啞著嗓音絕望地追問:「你……是為了她?」

「是的。」也許是我的問話讓他又想到了那個女子,彭輝的表情又變得果斷剛毅。

「我已經和你說過對不起,請你接受我的道歉。」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