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女孩 拆燴鰱魚頭

天已入冬,寒意漸濃。在這樣的夜晚,如果能和家人聚在一起,每人手捧一碗又鮮又濃的熱湯,一邊閑扯著家常,一邊暖暖地喝著,那份安逸和自在,又有誰能不羨慕呢?

所以,在這個周末的晚上,我帶著妻子和上高中的女兒,一同來到了「王記魚頭館」。

這家百年老店位於揚州城的中心地帶。在熱鬧的商業街上折進一條小巷,兩三個彎一轉,便把那片現代市井的喧囂全都拋在了身後。幽幽的古巷盡頭,館子亮著一團暖紅色的燈光,隱隱可見熱騰騰的霧氣正從門窗隙縫處氳散出來,倏忽間便被湮沒在室外的冷風中。

當你身處寒夜,遠遠地看見這一幕,還能有別的想法嗎?只會大踏步地走過去,一頭扎進那小店中,找個亮堂的桌面坐定了,然後扯起嗓子叫一聲:「老闆,先給上一份拆燴鰱魚頭!」

鰱魚頭,自古便是淮揚菜系中的傳統美味,享有盛名的「三頭宴」,鰱魚頭便是其中之一。唐末鄭璧曾有詩云:「揚州好,佳宴有三頭,蟹脂膏豐斬肉美,鑊中清燉鰱魚頭,天味人間有。」鄭板橋先生亦曾留下過「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縴手炙魚頭」的詩句。

在揚州城所有的魚頭館中,王記不一定是最大最好的,但卻絕對是最有名的。它的名氣很大程度上來源與小店門廳中懸掛的那張牌匾。

匾上是清康熙帝御筆親題的五個大字:拆燴鰱魚頭。字跡雄勁挺拔,極具帝王之相。只那個「拆」字構架獨特,字中的那個點又圓又大,而且特意用赤紅色的硃砂寫成,在諸多筆畫中,顯得尤為奪目。

關於這塊匾,據說還有個很傳奇的故事,只是年代久遠,知道的人已不多了。偶有好事者向老闆詢問,對方卻只是搖搖頭,微笑著說:「一點家事,不足為外人道。」

於是這家小店就愈顯出幾分神秘的感覺,吸引了大批的食客,一年到頭,往來不絕。

王老闆年近半百,是個話語不多的瘦小男子。我和他也有過幾面之緣,見我來到店中,他便沖我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我們在靠近前台的地方找了張小圓桌坐下,點了些許菜肴。那魚頭都是早已上了爐子的。沒過多久,便有服務員將一隻碩大的瓷缽端了上來。只見瓷缽中一片乳白濃稠的湯汁,余沸未歇,尚在咕咕地泛著氣泡,鮮香的氣味也隨之四下飄散。一隻碩大的魚頭卧於湯汁中,那魚頭足有三十公分長,被一劈兩半,但中部的皮肉仍然相連。魚頭周圍隱隱有碧波輕翻,仔細看時,原來是鮮嫩的菜心。

「來,大家開吃吧。」都是一家人,無須多說客套的話語,我揮了揮手,「這燴魚頭的濃湯最是鮮美,要趁熱喝才好。」

「嗯,我來給大家服務。」女兒拿起湯勺,盛起一碗湯來,放在了妻子面前,「媽媽,您先來。」

「乖女兒。」妻子樂呵呵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女兒又給我和妻子各自盛了湯,最後才輪到她自己。我在欣慰之餘,眼角偶然一瞥,卻看見王老闆正站在櫃檯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一家,目光中頗多讚許之意。

我沖他微微一笑,然後端起那碗湯,輕輕地喥了一口,一種美妙的感覺立時從我的舌間泛遍了全身,那湯汁不僅極香極鮮,而且濃厚無比,以至於口唇接觸湯汁之後,竟有微微有些發黏,互相間輕輕一碰,幾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我輕輕咂了咂舌頭,贊道:「棒骨底湯,雙髓相融,這種口感,用『絕妙』兩個字形容毫不為過。」

「爸。」女兒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您說的話,前半句是什麼意思呀?」

「燴制魚頭的時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鮮湯,這種湯俗稱底湯。一般來說,大多數人都會選用雞湯為底,不過這份魚頭,選用的底湯卻是用豬棒骨熬成的,因為棒骨中富含骨髓,所以這骨頭湯本身就已經十分濃稠,再加入魚頭燴制,大量的膠蛋白又融於湯中,這才使得最後的湯汁如此濃厚。不僅滋味極美,而且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能長時間地保持溫度,不會很快便涼了。」我向女兒耐心地解釋道,這孩子受我的影響,對於美食方面的知識總是很有興趣。

「哦,原來是這樣。」女兒也注意到王老闆正在看著我們,她沖對方調皮地眨眨眼睛,「老闆,你們的手藝很不錯呀。」

「這道菜不僅滋味鮮美,而且營養豐富。」王老闆笑著說,「尤其是這魚頭中的眼膏,具有養顏美容的奇效,小姑娘,你不妨嘗嘗看。」

女兒欣然點頭。拿起一個小勺,輕輕從魚頭的眼窩部位探了進去。那裡看起來極為柔軟,一觸即陷,小勺立刻沒入其中。再抬起時,勺中已盛滿了膠狀的物質,那膠質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狀,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顫動著。

「這就是眼膏嗎?」女兒問道。

「不錯。」王老闆點點頭,「這魚頭雖大,眼膏卻只有小小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嘗到的呢。」

「是嗎?」女兒歪頭略想了會,「那就給媽媽吃吧。」

妻子搖搖頭:「好孩子,還是你吃吧。」

「不,你吃,老闆說了,養顏美容的呢。」女兒撒嬌般地一手摟住妻子的脖子,一手將那小勺伸到了妻子嘴邊,妻子推脫不過,只好笑著用口接了,那團凝脂到了唇齒之中,未及咀嚼,只是輕觸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開,濃郁的鮮香隨即泛遍了口舌間的每個角落,久久不散。

在王老闆的指點下,女兒又把有著補腎強體的作用的魚唇夾給了我。與眼膏的細嫩不同,這魚唇卻是既脆又韌,頗有嚼頭。且悠繞反覆,鮮香的滋味越嚼越濃,幾乎令人捨不得下咽。

伴著這溫馨的氣氛,一份鰱魚頭很快便被我們吃完了,正在意猶未盡之時,卻見王老闆踱到了我們桌邊,客氣地說道:「滋味如何?不如再加一份,算是小店送的吧。」

我微微一愣:「啊?……這怎麼好意思呢?」

老闆笑了:「你們得慶幸有個這麼乖巧孝順的女兒。本店的『拆燴鰱魚頭』,在諸位的口中,才算是品出了真味。」

「哦?怎麼講?」我挑了挑眉毛,不太明白老闆的意思。

老闆沒有直接回答,他拉過一張椅子,在我們桌邊坐下,悠然說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為客人親自打理魚頭了,今天就破例一把。趁著這個時間,我還可以給你們講個故事,關於康熙爺手書牌匾的故事,你們有沒有興趣聽呢?」

我心中大喜,對於一個以美食家自居的人來說,這可是一樁求之不得的際遇呀。我女兒更是開心地拍起了巴掌:「那太好啦,叔叔快些講吧,我們一定洗耳恭聽。」

王老闆招招手,叫來了一個夥計,在他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夥計點頭離去,不一會兒,端回來一隻水盆,放在王老闆面前的方凳上。那水盆中盛滿了清水,水中浸泡著一隻大魚頭。魚腮部位尚在微微地張合著,顯然是剛剛宰殺,鮮活無比的原料。

王老闆捲起衣袖,把手伸進了水盆中,他閉上眼睛,在魚頭的表面輕輕地撫摩著,腮、眼、唇……依次而過,動作緩慢而細緻,就像一個武林高手在決戰前撫摩自己心愛的長劍一樣。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睛看著身旁的夥計:「四年期的雄鰱,頭重二斤八兩,我說的對嗎?」

「一點都不錯。」夥計恭恭敬敬地回答,「即便是菜頭老陳,也未必能有您說得準確呢。」

「那就好,這功夫還沒荒廢。」王老闆欣慰地笑了笑,然後他從夥計手中接過一柄鋥亮的精鋼菜刀,平平地沒入水中,在魚頭下方找准位置,手腕發力,橫劈了進去。當刀身全部沒入魚頭之後,他取走菜刀,兩手輕輕一掰,魚頭向是蝴蝶展開翅膀一樣,在水中分成了兩片,但中間卻又沒有完全斷開。

王老闆左手托著魚頭,右手則探到了水下,嗟嘆著說到:「拆燴鰱魚頭,幾百年來,廚子們都在『燴』這個字上做足了功課,又有幾個人能知道,這道菜真正的精義,卻在與一個『拆』字。」

說話間,他抬起頭來,看向了門廳上懸掛著的那塊牌匾,他的目光迷離,思緒遠飄,似已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中。我們一家人坐在一旁,開始靜靜地聽他講述。

「說到這塊匾,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先祖擅做魚頭,在揚州城裡開了個館子。人人都知道他的魚頭做得好,好到什麼程度呢?大家後來已忘記了他的本名,都以『王魚頭』三個字來稱呼他。王魚頭早年喪父,是母親辛苦將其拉扯大的。他與母親的感情非常好,是個大大的孝子。」說到這裡,王老闆看了我女兒一眼,聯想到女兒此前的表現,我心中一動,意識到下面將要出現的故事,多半都與王魚頭的「孝」有關。

果然,卻聽王老闆繼續說道:「有一年的冬天,氣溫非常低。王魚頭的母親不幸得了寒疾,卧床不起。王魚頭請來全城最好的大夫進行醫治,但老人家年歲已高,病情總是不見起色。王魚頭焦急萬分,店裡的生意也顧不上打理,整天陪伴在母親床邊。他眼睜睜地看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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